25. 【十二】
那场冷雨后的清晨,灰白的天光透过窄窗,将房间切割成明暗不均的几何图形。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混合着羊皮纸和陈旧木头的味道。但坐在桌前,面前摊开的不是日常处理的卷宗,而是一份用教会专用墨水书写的文书。羊皮纸的边缘已经微微卷起,显示出它曾被多人传阅。标题是:《关于特殊个体战后心理状态适应性评估的临时授权与初步指引》。落款处是熟悉的、属于蓝戈主教的印章,那枚印章盖得格外用力,仿佛要将教会的意志深深烙进纸张纤维。
文书的核心意思很明确:鉴于未展现出的极高潜在风险性与不可预测性,以及他在但面前表现出的相对稳定倾向,教会决定正式启动一项观察与评估程序。但作为唯一与未建立有效接触的祭司,被授权在日常引导与照料的掩护下,对未的心理状态、认知模式、潜在威胁等级进行系统性记录与评估。文书后面附了几页空白的标准记录表格和一些语焉不详的建议观察方向,例如对秩序与规则的接纳度、情感反应阈值、暴力冲动的触发条件与控制力。
但的手指按在冰冷的羊皮纸上,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知道这一天会来。教会不会放过一个如此异常又危险的存在,他们需要数据,需要定义,需要将他归类、归档、最终决定是收编利用还是谨慎清除。而自己,成了他们伸向未的最直接的那只手。这份授权,像一副精巧的镣铐,既锁住了未,也锁住了他自己——他被正式绑在了教会对未的处置天平上,他的观察记录,可能直接决定未未来的命运。窗外的光线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阴影,那双总是平静的蓝色眼眸里翻涌着少有的挣扎。
一股混合着抗拒与无力感的烦躁涌上心头。他厌恶这种被当作工具的感觉,更厌恶自己要亲手将未置于这种冰冷的审视之下。可他能拒绝吗?拒绝意味着失去引导者的身份,意味着未可能被更粗暴、更不怀好意的方式对待。他想起未第一次来到教会时的样子——浑身是伤,眼神却像被困的野兽,既凶狠又脆弱。那时的未,连一个简单的触碰都会引发剧烈的反应。是但用了一年时间,才让未学会在他面前稍微放松警惕。这一切来之不易的信任,难道就要被这份冰冷的文书摧毁?他别无选择。
但深吸一口气,将那本文书仔细折好,塞进书架最底层一个带锁的抽屉里。他不能原封不动地使用那些表格,那太明显,太具侵略性。未不是实验品,至少在他这里不是。他需要一种更隐蔽、更自然的方式。阳光缓缓移动,照亮了他桌上散落的物品:一支羽毛笔、几本古籍,还有几张来自黑市商人的杂货报价单(这是从未宿舍搜来的,教会内部很少见这种东西)。但的目光在那几张报价单上停留许久,一个念头慢慢成型。
几天后,午后阳光斜照进房间,灰尘在光柱中缓慢浮动。但将几张抄写工整的"问卷"放在了未面前的小桌上。那时未正盘腿坐在房间角落的阴影里,用一把小刀小心翼翼地削着一根不知从哪里捡来的硬木棍,动作专注得像在打磨一件致命的兵器。刀刃与木棍摩擦发出规律的沙沙声,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听到动静,他抬眼,警惕地扫了一眼但手里的纸,又低下头继续手上的活计,只是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未,来。"但开口,声音尽量平淡,像往常一样,"帮我看点东西。"
未停下动作,匕首在指尖转了个圈,被收进袖中。他抬起头,灰色的眼睛在阴影中显得格外深邃,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从后勤那边弄来的,"但走过去,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将纸放在未脚边,"说是黑市最近流通的几种新玩意儿的调查,评估一下性能和可能的用途。我不太懂这些,你好像更在行。"他指了指纸上那些刻意模仿黑市俚语和简笔画的条目,语气轻松得像在讨论今天的天气。
未的目光终于落到了纸上。他看了几秒,伸出沾着木屑的手指,捏起一角,凑到眼前。他的眉头皱了一下,似乎对上面过于"正式"的抄写笔迹和相对清晰的条目划分有些疑虑,但"黑市"、"武器性能"这些关键词,显然触动了他某根敏感的神经。但注意到他的指尖在纸面上轻轻摩挲,像是在读取什么隐藏的信息。
第一题是但精心设计的陷阱:「您常购买哪种酸液?(可多选)」下面列出了几个选项,描述都尽量贴近黑市行话,但细节上做了手脚。
未盯着选项看了很久,久到但以为他识破了什么。房间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打破寂静。然后,他拿起但放在旁边的炭笔,在"C. 咸味特制款"旁边画了一个歪扭的圈。又在旁边的空白处,用小但极其工整的古魔文字迹写道:"咸味的味道和圣水类似,是骑士团后勤组的专用兑水配方,比例1:9可短暂骗过标准制式教会人员。"
但强行压下瞬间涌起的惊涛骇浪,维持着表面的平静。
他稳住呼吸,示意未继续。阳光移动了几分,照在未低垂的侧脸上,勾勒出他紧绷的下颌线条。
第二题关于武器耐久度评估,选项看起来也很正常。未的目光在"C. 其他(请额外批注)"上停留片刻,然后炭笔动了起来:
「用类死亡体验校准。死一次能测试匕首捅穿三个颈椎的极限,第四次同一把匕首必崩刃,前提是从同一个商家那进货且品质尚可。如果对面不是精英敌人,可以撑到第九次假死脱身。」
"哐当。"
但手边的银质墨水壶被他不小心碰倒,深蓝色的墨汁泼洒出来,迅速在粗糙的木桌面上晕开,像一小片不祥的淤青。他死死盯着那行字,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针,扎进他的眼睛。他几乎想立刻夺过那些纸撕碎。可他不能。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整理了一下呼吸,指向第三题,一个关于压缩块口味偏好的、看起来最无害的问题。
未划掉了所有给定的、相对正常的选项。他在下面空白处写道:"无偏好。但是发霉的任何事物都可能引发胃痛和大脑颞叶受损等疾病。如果出现眼前发黑,无法识别文字等特殊异常需要尽快自尽或就医。" 写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笔尖在纸上留下一个深色的墨点,然后划掉了自尽。
但的左手袖口内,紧贴皮肤的那一小块圣痕,毫无预兆地传来一阵灼痛。
最后一题,关于武器保养周期。
「用完就扔,不知道。」
未写完这几个字,将炭笔随手一丢,笔滚落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他重新拿起那截木棍,继续之前被打断的打磨,仿佛刚才写下那些字句的人不是他。但注意到他的手指比之前更加用力,指节泛白,像是在发泄什么。
评估无法再继续下去了。但感到一种深彻骨髓的寒冷。他匆匆收起那几张被未写满可怕"答案"的纸,指尖冰凉。未倒是显得无所谓。
但逃也似的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那几张纸摊在他膝头,在昏暗的光线下,那些字句仿佛在蠕动、在低语。他颤抖着手,试图用一点微弱的治愈银光去碰触纸张,并非要治疗什么,只是一种本能的、想要净化眼前这可怕证据的冲动。然而,银光触及纸面的刹那,异变发生了——洁白的治愈光晕迅速被污染、黯淡,转而泛出一种陈旧的、类似茉币氧化后的锈红色,纸张边缘甚至出现了细微的焦卷。这些文字承载的负面能量如此之强,连治愈术都无法净化。
但猛地将几张纸拢在一起,冲到壁炉边,将它们扔进将熄的余烬。火焰腾起,迅速吞噬了那些字句。纸张化为灰烬,纷纷扬扬。但喘着气,看着那些灰烬,仿佛完成了一场祛魔仪式。火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出他眼中的复杂情绪:有恐惧,有担忧,但更多的是一种坚定的温柔。他不能就这样放弃未,无论教会的要求多么冰冷,无论未的内心多么黑暗。他必须找到另一种方式。
从那天起,但以未是个文盲且最近情绪不稳定为由放弃了任何形式的"标准化评估"。文书的要求他无法完全无视,但他换了一种方式。他不再试图用问题和表格去测量未,而是开始更仔细地观察未在日常中那些自发的、细微的举动。他将这视为另一种形式的恢复期记录,既是对教会任务的敷衍,也是他自己试图理解未、帮助未的唯一途径。每个清晨,当但推开未的房门,他都会先停留片刻,观察未一夜过后的状态;每个夜晚,他会在日志上记录下当天的观察,不是用冰冷的表格,而是用充满关怀的文字。
他很快发现,未在用一种极其笨拙、甚至有些诡异的方式,尝试适应这个不需要时刻厮杀、却同样让人无所适从的和平日常。这些行为看似毫无逻辑,但但渐渐能从中解读出未内心的挣扎与尝试。
比如那盆放在但窗台上的苦艾草。但注意到,未的目光总会不经意地掠过它。起初但以为是未需要草药,便摘了几片给他。未接过去,没用来敷伤,而是无意识地将叶片在指尖揉搓,直至碎裂。有时,他会将几片看起来完整的叶子压平,夹进但给他学识字用的旧本子里。这更像是一种强迫行为——当未感到焦虑或无所适从时,他会通过这种重复性的动作来安抚自己。后来但发现,未会数叶片上的虫洞,按大小顺序排列,甚至记录虫洞数量随着天气变化的增减。
但装作没看见。
又比如那些毛线。但本意是让未练习打结,或者做些简单的编织,希望能通过重复性的手工让他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材料是处理圣袍剩下的边角料,颜色杂乱。几天后,但走进未的房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说不出话。
整个房间几乎被编织物占领。不是围巾或手套,而是极其复杂、令人费解的结构:用暗红色毛线编织的、立体呈现的不知道是什么的示意图,不同颜色的线标出了错综复杂的通道,一些节点上打着奇怪的结;几十个用黑色和灰色毛线缠成的小人偶,密密麻麻挂在一根横拉的绳子上,每个后颈部位都插着一根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磨得尖细的绣花针;还有一些用掺了银线的织物碎片拼贴而成的"画",但凑近一看,拼出的竟是自己某次午后靠着椅子打瞌睡的侧影,连睫毛都用细密的十字绣手法加长了些,看起来有些滑稽,却又莫名传神。这不再是简单的手工,而是未内心世界的投射:那些通道可能是他记忆中的战场路线,那些小人偶可能是他无法忘怀的战友或敌人,而那幅画像,则暴露了他对但的细致观察。
"这是......"但艰难地开口,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只是好奇,而非惊骇。
未不知何时已回到门口,手里还拿着几团新缠的线。他迅速将拿着线的手背到身后(但注意到他指尖夹着的东西闪烁着金属寒光——那分明是几根被磨尖、改造过的织针),脸上没什么表情,干巴巴地回答:"呃…这个是艺术创作。"但这个回答太过流利,反而像是早有准备。未在隐瞒什么,或者说,他在用这种方式表达一些无法用语言诉说的事情。
但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他离开时,轻轻带上门,留给未足够的空间。他明白,未需要这种看似怪异的"创作"来梳理内心的混乱。
未的适应还体现在对生活细节近乎偏执的重新规划上。但发现自己的日常采购清单被篡改了:苦艾草被换成了有类似镇静效果但更温和的甘菊;耐储存但口感极差的压缩块被换成了同样耐储存、但更昂贵的蜂蜜(未在清单角落用小字注明了理由:"好吃。");甚至标注领取的圣水,也被未偷偷划掉,改成了"柠檬汁或食用醋",备注是:"居然还没发现长期饮用低浓度圣水会让人头晕恶心吗?你们居然还拿来当日常饮品"。
但看着被改得面目全非的清单,心情复杂。他没有戳穿,而是按照未修改后的版本去申请了物资。当后勤修士投来疑惑的目光时,但只是平静地解释:"这是针对特殊个体的适应性调整。"
几天后的晚餐时分,但特意准备了一盘淋着琥珀色蜂蜜的烤鸡(?)和一杯散发着清新香气的甘菊茶。未坐在桌前,盯着那只烤鸡,眼神锐利得像在审视一个战术模型。但看见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扣着桌沿,那是他心里有事时的小动作。
当但将切好的肉递过去时,未接刀叉的手势,完全是握持短刃的手势,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这个细节让但心中一紧。即使在最平常的就餐时刻,未的肌肉记忆依然停留在战场上。
"用勺子吧,"但语气平静地将自己的银勺推了过去,又指指那碗浓稠的汤,"今天先集中精力对付这个。"他的声音温和而不容置疑,像在引导一个紧张的新兵。
未的动作僵了一下,低头看了看自己手里的刀叉,又看了看但推过来的勺子,脸上飞快地掠过一丝窘迫,耳根微微发红。他沉默片刻,然后以一种近乎仪式感的缓慢动作放下刀叉,拿起了勺子。这个简单的餐具转换,对未而言却像是一场小小的胜利。
最让但感到心头被触动的,是一些更隐秘的发现。某个深夜,他因为口渴起身去厨房,路过连接两间小屋的狭窄后院时,借着清冷的月光,看到了令人愕然的一幕:未正在晾衣服。
不是随便晾晒。所有衣物,包括他自己的几件灰扑扑的旧衣服,以及但之前借给他、后来他似乎忘记归还的一件亚麻衬衫,都被严格地按照颜色深浅排列在晾衣绳上,从最深的、接近骑士团盔甲的暗灰色,依次过渡到那件衬衫的灰白。这种近乎偏执的整齐,透露出未内心对秩序的渴望,仿佛通过控制这些微小细节,就能在混乱的内心世界中建立一丝稳定。
旁边另一个用树枝临时搭成的架子上,晾着袜子,但眼尖地发现,每只袜子的脚踝或脚背部位,都被细密地缝上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口袋。最让他差点失笑出声的是,未的几件自制内衣也挂在上面。
听到但的脚步声,未猛地转过身,手里还拿着一件湿衣服,下意识地摆出了一个防御性的姿态,湿衣服在他手中被拧紧,发出细微的水声,仿佛成了一件软兵器。
两人在清冷的月光下对视了几秒。
“……。”未先移开目光,脸颊在月光下明显泛着红。他迅速将手里那件衣服也挂上绳子,动作带着点仓促。
但没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转身去厨房倒了水。回来时,未已经不在院子里了,但那些晾晒的衣物依然保持着那种近乎军事化的整齐。这个细节让但意识到,未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笨拙地适应着和平生活。
冷雨停歇后的第七个清晨,但像往常一样整理床铺。当他的手探入亚麻枕套与羽绒枕芯之间时,指尖触到了一件绝不应出现在那里的异物。
冰冷,坚硬,边缘被打磨得异常光滑。
他的动作凝固了。晨光透过窗棂,尘埃在光束中缓慢浮沉。一种介于警觉和某种更晦涩情绪之间的感觉,顺着脊椎爬升。他缓缓将那个东西抽了出来。
躺在掌心的,是一个大约两指节长、一指节宽的扁平方盒。材质是某种不知来源的薄金属片,可能是废弃罐头皮或灯具零件,但处理得惊人地精细。每一道折痕都锐利笔直,扣合处严丝合缝,边缘被打磨得圆润,绝无划伤皮肤的可能。表面甚至用更细的金属丝镶嵌出极其简单、却对称到刻板的几何凹纹——那不是装饰,更像是一种加固结构,或者某种仅属于制造者本人的、无法解读的标识。
这工艺本身就让但心底一沉。这不是随手弄的玩意儿。这需要专注、耐心,和对金属材料特性的某种直觉掌控。是未的手笔。
他用拇指抵开那精巧的、同样由金属丝弯成的搭扣。“嗒”一声轻响,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清晰得刺耳。
盒内衬着柔软的、颜色浅碧的干苔藓,被细致地压平,散发出极其淡薄的、类似雨后林地的气息。而就在这片人为的、小心翼翼的“巢穴”中央,平行排列着一缕头发。
他自己的头发。标志性的、微微卷曲的蓝色发丝。长度不一,显然是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拾获的。它们被精心扎成一束,在浅色苔藓的衬托下,蓝得近乎妖异,像某种被收藏的稀有矿物,或……某种巫术仪式所需的媒介。
但的呼吸屏住了。
这是越界。是侵入。是绝不容于任何世俗礼法,更遑论神圣教会规章的、令人毛骨悚然的亲密。
一股强烈的、混合着恶心与惊骇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他是加仑王室旁支出身,自幼在严苛的礼仪与戒律中浸染;他是侍奉神祇的祭司,深知头发、指甲、血液这些身体发肤在神秘学中的意义——它们可以是最亲密的信物,也可以是最恶毒的诅咒媒介。无论是哪一种可能,这种行为本身所携带的意味,都肮脏、暧昧、且极度危险。
他的第一个本能反应是毁灭。立刻、马上,将这个盒子连同里面令人不安的内容扔进壁炉,就像烧掉那些问卷一样。他甚至能想象火焰如何舔舐金属,苔藓如何卷曲发黑,那些蓝色的发丝如何在高温中卷曲、化为灰烬。这是最正确、最符合他身份与理智的做法。
他的手指收紧了,金属边缘硌着掌心。
可是……
他的目光无法从那些头发上移开。它们被保存得如此精心。苔藓是为了防潮?为了缓冲?那个严丝合缝的盒子,是为了防止它们被压坏或遗失?未是在什么情况下,如何注意到并拾起这些连他自己都未曾留意的脱落发丝的?是趁他伏案小憩时?是在他清晨梳理后清理梳子时?还是在某个他未曾察觉的、目光凝驻的瞬间?
这个行为本身是扭曲的,是“不正常”的。但驱动这个行为的核心……是什么?
未的世界里没有“温情脉脉的纪念品”这个概念。他的思维是功能性的,是关乎生存与效用的。收集战利品以证明杀戮?不,这些头发毫无战斗价值。收集重要目标的生物材料以施加诅咒或追踪?这个念头让但的血液更冷,但他随即否定了——如果未想害他,有无数更直接高效的方法,无需如此迂回精细。
未到底是怎样看待自己的?
作为祭司,他应该立即上报这个“潜在的危险巫术行为迹象”。
作为引导者,他应该借此“评估”未的“异常依恋与潜在控制欲”。
作为但……他感到的是一种沉重的、近乎窒息的责任,以及一丝不该有的、被如此畸形地“重视”着所带来的悸动。
最终,他重新合上盒盖,那声“嗒”的轻响再次响起。他没有把它放回枕下——那太像一种默许和鼓励。
做完这一切,但缓缓吐出一口气。指尖仿佛还残留着金属的冷硬触感。他知道,有些界限一旦被模糊,就再难回到清晰的从前。
但刻意忽视了盒子,把重点放在了引导未精神回归正常的本职工作上。
那天下午,但端着温好的甘菊茶推开未的房门时,看到未背对着门,跪在床铺中央,身体是近乎静止的紧绷。他的肩膀线条硬得像岩石,脖颈微微前倾,所有的注意力都灌注在床单上那片区域。
细小的黄色甘菊花瓣被排列成一个标准的、带纵深梯次的防御阵列。前排花瓣稀疏,呈散兵线;中排密集,形成支撑;后排有精锐般的几簇,拱卫着中央——那里放着一块剥开糖纸的蜂蜜硬糖,像是需要保卫的核心。每一簇“单位”前方,都垂直插着一根掰断的牙签,断面被削得极其锋利,在昏光下闪着冷硬的微光。牙签的倾斜角度、彼此间的距离,都遵循着某种但看不懂、但能感受到其严谨性的战场几何。未的左手指尖悬在最前线的一根尖桩上,无意识地、极轻微地颤抖着。
整个房间的空气都因这微型战场而凝滞、锐利。
但站在门口,手里温热的茶杯忽然变得烫手。即使在这种被认定为“安全”的仪式后,他的大脑依然在自主运行着防御程序。
“……未。”但的声音比预想中更干涩。他不能表现出惊骇,那会变成新的刺激。
未没有回头,他的右手以肉眼难辨的速度抹过床单,却不是破坏阵型,而是以惊人的效率,将外围几个“单位”的花瓣和牙签扫向内侧,阵型瞬间收缩,变成了一个更紧凑的、带刺的环形防御圈,将那颗糖紧紧围在中心。
然后,他才略微侧过头。他的眼睛在阴影里,看不清情绪。
但的掌心贴着温热的瓷壁,感觉那股暖意怎么也渗不进冰冷的血液里。
他将茶杯轻轻放在门边的小几上,没有像往常一样递过去。
“阵型很严谨。”但最终说道,声音里听不出波澜,“但这里不需要防御工事,未。”
他指了指那颗被“重兵”包围的糖。
“糖就是用来吃的。化了就可惜了。”
那台从教会仓库找出来的、废弃的古老星象仪,成了一个新的转折点。但将它安置在房间角落时,未正蜷在沙发扶手上,牙齿无意识地啃啮着拇指指甲侧缘,发出细碎持续的“喀喀”声。
但擦去额角的汗,没有解释。他指尖亮起一点微弱的银光,小心地点在星盘几个特定的、积满灰尘的凹槽。微光艰难地渗入,勾勒出模糊的连线。“未,来看,”他的声音在午后寂静的房间里很平稳,“这是猎户座。腰间有三颗星星,在冬夜天空很显眼。一些古星图里,它们被画成一条笔直的银带。”
猎户座没有触动未。他的眼神涣散,仿佛思绪被困在某个遥远、血腥、与此刻全然无关的纬度。但的指尖继续移动,银光依次点亮那三个凹槽,将它们连接起来——一条笔直、等距、闪着冷冽微光的三星阵列。
未啃咬指甲的动作停了。
他的视线,像被无形的钩子猛地拽住,死死钉在那三点银光连成的直线上。他整个人僵在扶手上,连呼吸的起伏都消失了。
但没有察觉这死寂下的剧变,继续用平缓的语调说着:“在古魔文的一些战歌里,它们被比作……”
他的话戛然而止。
未从静止到爆发的速度超出了人类反应的极限,沙发扶手在他蹬踏的力道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落地时没有丝毫声响,像一道贴着地面席卷而去的黑影,惯用手闪电般抹向腰间——空的。这个事实没有让他停滞,反而像是往沸腾的油里泼进了冰水,某种更可怕的东西被激活了。他的喉咙里挤出一种并非人声的、低哑的嘶气声,双眼死死盯着星象仪上那三点银光,瞳孔缩成了针尖,里面翻涌着但完全无法理解的、纯粹而狂暴的杀戮指令。那三点光,在他此刻的视界里,就是穆希纳什高阶骑士胸甲上,那条代表死亡仲裁权的、笔直的秘银徽记腰带。是信号,是坐标,是死亡本身。
“未!”但的惊呼被淹没在未骤然发动的动作里。未没有冲向星象仪,而是以惊人的速度扑向房间另一侧的阴影角落,仿佛那里存在掩体。他的身体在半空中蜷缩、扭转,右手虚握,做出一个标准的、投掷某种□□的引臂动作——对着空无一物的墙壁。落地,翻滚,起身时,他的右手已经“握”住了并不存在的近战武器,横在胸前,眼神疯狂地扫视着不存在的敌人方位,嘴唇无声地快速开合,像是在和某个只有他能看见的战术频道沟通。
他完全被困在了过去的某个瞬间。
但见过未紧绷,见过未警觉,但从未见过他如此彻底地、崩溃般地陷落。
没有时间思考。但冲了上去。
在未再次做出更危险的虚拟攻击动作前,但用自己的身体,猛地挡在了未与星象仪之间,背对着那三点冰冷的银光,正面迎向未那双失去焦距、只剩杀意的灰眸。
“未!看着我!”但的声音劈开了凝滞的空气,带着罕见的、不容置疑的厉色,“这里没有骑士!”
未的攻击姿态没有丝毫动摇,他的目光甚至没有聚焦在但脸上,而是穿透他,死死盯着他身后那三点光。他虚握的“武器”动了,一个标准的突刺起手式——目标正是但身后星盘上猎户座的位置。
那一瞬间,但做出了选择。他不能退。他猛地伸出双手,不是格挡,而是探入未那充满毁灭性力量的个人空间,精准地、不顾一切地握住了未虚握武器的右手手腕,另一只手则用力按住了未紧绷的左肩。
皮肤相触的刹那,未的身体剧烈一震,像是被真正的攻击击中。他眼中疯狂的杀意出现了一丝裂隙,本能地就要以反关节技巧挣脱、反击。
就是现在!
但没有任何吟唱,意念催动之下,他胸前隐藏的圣痕骤然发烫,数道细微的、带着淡金色光泽的荆棘状光纹从他与未接触的掌心、指尖猛地蔓延出来,瞬间缠绕上未的手腕、手臂,并试图蔓延向他的躯干。这是低阶的神圣束缚,常用于暂时禁锢失控的魔物或陷入狂暴的信徒,带有强烈的镇定与压制精神波动的效果。
“呃——!”荆棘光纹触体的瞬间,未发出一声短促的、痛苦的闷哼。神圣力量带来灼痛般的刺激,这痛楚却像一盆冰水,暂时浇醒了他部分沉沦的神智。
他挣扎,力量大得惊人,但死死抓住不放,荆棘光纹在拉扯中明灭不定,但咬紧牙关维持着。两人的身体在角力中不可避免地紧紧贴在了一起。但能感觉到未胸腔里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能闻到他身上瞬间涌出的、冰冷的汗味。未的头就抵在他的颈侧,粗重灼热的气息喷在他的皮肤上,每一次挣扎都带着能将人骨头碾碎的力量。
“未!是我!是但!”但的声音贴着他的耳朵响起,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看清楚了!没有敌人!没有徽记!只有我!”
挣扎在持续。荆棘光纹因为但的过度催动和未的抵抗,开始反噬。但感到自己的圣痕处像有烧红的铁丝在烫——这是魔法反噬的征兆。他闷哼一声,但手上的力道丝毫未松。
或许是他的声音,或许是他持续不断、毫无攻击意图的束缚与贴近……未那狂乱的、试图撕碎一切的挣扎力道,终于出现了一丝微弱的、不情愿的衰减。他抵在但颈边的头颅不再用力撞击,粗重的呼吸声里,那骇人的嘶气声渐渐低了下去。
他灰暗的、布满血丝的眼睛,极其缓慢地、一点点地转动,焦距艰难地、一点一点地凝聚在近在咫尺的但的脸上。
“……但?”一个极其沙哑、破碎、几乎不像他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了出来。带着巨大的茫然和残留的惊悸。
“是我。”但立刻回答,声音因脱力和痛楚而微微发颤,但异常肯定。他没有立刻松开荆棘光纹,只是让它们的光芒稍微黯淡了一些,缠绕的力度稍减,但依然存在。“看着我,只看我。你回来了吗,未?”
未的视线终于完全聚焦在但的脸上。他看了看但的眼睛,又极其缓慢地垂下眼,看了看但紧握着他手腕的、因为用力而骨节发白、甚至被荆棘反噬灼伤泛起红痕的手。再看了看自己手臂上那逐渐黯淡下去的淡金色光纹。
他整个人像是突然被抽掉了所有力气,那股支撑着他战斗姿态的、紧绷到极致的疯狂气息,骤然溃散。身体晃了一下,如果不是但还抓着他,他可能已经瘫软下去。
“……松…开。”他极其艰难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
但这才缓缓地、试探性地松开了手,也收回了那些荆棘光纹。淡金色的光芒褪去,只在未的皮肤上留下几道浅浅的、很快就会消失的红痕,以及在但自己掌心留下的、更明显的灼伤痕迹。
未站在原地,微微佝偻着背,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仿佛第一次认识它们。他的呼吸依旧急促,但已不再是那种战栗的嘶鸣。房间里一片死寂,只有两人粗重不一的呼吸声。
过了很久,未才极其缓慢地抬起头。他的脸色苍白如纸,额发被冷汗浸湿,贴在额角。他没有看星象仪,甚至刻意避开了那个方向。他的目光落在但依旧微微颤抖、带着灼伤红痕的手上,停留了几秒。
但扶着未躺下,心有余悸地坐在床边。未费劲地翻了个身背对他,但是没有刻意远离。
但抬起自己灼痛的手腕看了看,又看向那三点早已熄灭银光的猎户座凹槽,眼神复杂。
接下去几天,未异常沉默,几乎避开所有与但的正面接触,但那种随时会爆发的戾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几乎凝固的微妙气氛。他不再靠近放有星象仪的房间角落。
直到几天后的夜晚,但因旧伤与圣痕齐齐发作,疼痛难忍,在房间内低低吸气时,房门被敲响了。
未站在门外,手里拿着一个粗糙的陶罐。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眼神是清的,直直地看着但。
但有些意外,起身开门。未站在门外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手里拿着一个看起来就很粗糙的灰陶小罐。他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那双灰色的眼睛是清明的,直直地看向但,没有闪避。
“你的手……那天,你抓住我的时候,很用力。”未开口,声音恢复了平日的语调,但比往常更干涩一些,似乎每个字都经过简单的确认才说出来。“你胸口那里的圣痕,今天看起来比平时暗,波动也不对。是不是更难受了?”
但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观察得这么细。“是有些不舒服,老毛病了。”他侧身让开门。
未走进来,没有多余动作,直接将陶罐放在桌上,打开。里面是研磨得极其细腻的灰绿色药膏,散发出一股清凉微苦的草木气息,夹杂着一丝极淡的、难以形容的矿物味道。“这种药治外伤,还有能量反噬引起的内灼痛。其他修士……那些圣痕位置不好或者负担重的,有时候圣痕发作难受,会偷偷找人从黑市带这个。我看他们用过,很有效。”
他解释药的来源,就像陈述一个简单的事实。然后,他抬起眼,目光落在但的胸口,那里即使隔着衣物,也能隐约感觉到下方皮肤上蔓延的、不自然的微光与纹理。
“你的圣痕,和我在教会看到的其他人不一样。”未继续说,“形状更复杂,延伸的范围也大,光芒的质感……也不一样。它是不是很容易让你受伤,或者消耗你?我……一直都想问。”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最确切的词,“它看起来,不像是完全在保护你。”
这番话直白得让但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未似乎并不需要他立刻回答。他用指尖从陶罐里挖出一小块药膏,那动作谈不上熟练,但很稳。他看向但,眼神平静而坚持:“这个,需要涂在圣痕周围的皮肤上,效果才好。你自己涂,可能有些地方不方便。”
但的脸瞬间有些发热。圣痕蔓延的区域确实有些地方自己处理起来很别扭,但……
“未,这不合适,我……”
“你那天拉住我了。”未打断他,声音依旧平稳,但语速快了一点,像是在陈述一个必须完成的逻辑链条,“你用了会伤到自己的方法。你流血了。现在你的圣痕因为那个方法在难受。”他举着沾着药膏的手指,目光毫不退缩,“这个药有效。你需要。我可以帮你涂。”
但看着未干净的眼神,那里面没有杂念,只有一种近乎执拗的“解决问题”的认真。他想起那天未崩溃时,自己不顾一切抓住他的手腕,两人在荆棘光蔓中贴近的颤抖。那是为了把未拉回来。而现在,未在用他的方式,处理这个“后果”。
沉默了片刻,但终于微微呼出一口气,背对着未,开始解开祭司袍上身的系带。衣物褪至腰间,露出从左侧锁骨下方开始蔓延、贯穿胸口、一路斜向延伸至右侧腰腹的复杂圣痕。那痕迹并非皮肤上的浮雕,而是如同活物般嵌在肌理之下,散发着不稳定、时而明亮时而晦暗的微光,周围的皮肤因为能量淤积和旧伤而显得有些红肿发热。
未的目光落在那片显露的圣痕上,停顿了一下。没有惊叹,没有怜悯,只有更仔细的观察,仿佛在评估一片需要处理的地形。他上前一步,指尖带着清凉的药膏,稳稳地落在了但肩胛骨附近、圣痕起始的边缘。
他的触碰一开始有些生硬,力度没有把握好。但肌肉下意识地紧绷了一瞬。
“……太重了?”未立刻停住,问道。
“有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