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那颜
杜琮安排人发了折子,吃罢晚饭,便琢磨起柳泰带回的消息来。
他仔细回忆着,把狄戎各个大将、亲王,乃至能想起的万户长,将这些人的姓名、年岁、官职一一列出,又看着这张单子沉默了许久。
精锐兵力出征,若无亲王压制,以天狼可汗阿速台的多疑性格,断断不会放心。
时值深秋,草原早已枯黄,此次进犯不止为占城夺地,更为了烧杀抢掠,以度过寒冬。若是兵心不稳,且不说军队得不偿失,大都内也会损失惨重,被人趁机夺了位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要么就是可汗亲自带兵,要么就是有亲王前来,只是不愿露面。
可是若阿速台亲征,军士必会更多,虽然目前军中有精锐具装,但到底比不上亲征的排场。再加上……可汗不久前才扶了一位极其宠爱的女子为新可敦,老树开花、新婚燕尔,要撇下新人,拖着老骨头费大劲出征,总觉得不大可能。
那难道是......有亲王来了,但不愿意露面?刻意隐瞒?
杜琮挠了挠下巴,觉得也说不太通。阿速台年至耄耋,光可敦就封过四五位,更别提宠幸过的妃子侍妾。
如今他有七八个儿子成年,大儿子都要当爷爷了。亲王间的明争暗斗,杜琮也有所耳闻,好不容易出征,却不露面,还怎么给功劳簿子上狠狠添一笔?等到老可汗哪天一命归西,没点军功如何服众即位。
想来想去没个结果,索性不想了,反正谁来都得打,杜琮已经在布兵上做了准备,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只要后方无事,这场仗还是有把握的。
他能这样洒脱,也是凭着这些年杜家和狄戎交手从无败绩的自信。
杜琮看了眼手里的单子,随手揉成一团,正准备扔掉,福至心灵般,他忽然顿住了动作,复又小心地把纸张抚平。
纸上糊掉的字迹不失美观,他的视线落在一个名字上:“朵儿只巴”,后面跟着“万户那颜,年四十九”。
那颜是狄戎大汉封赏的官名,这位大名鼎鼎的朵儿只巴万户是阿速台的一员爱将,年轻时,骑射和摔跤都是不可多得的佼佼者。
他第一次出征是在二十年前,彼时,咱们的杜小公爷还是黄发垂髫的小童,别说使一套杜家枪法了,枪杆子都拿不动。
当年,可汗正值壮年,才刚即位不久,虎视眈眈南下进犯,一直攻到定西。前锋就是初出茅庐的朵儿只巴。
只不过,在定西,他的一身本事可发挥不出来了,因为当时驻守定西的,是五品团练使武川。
狄骑来去如风,尤擅荒漠野战,只可惜武川在西北扎根多年,为破狄人,已精心布置多年。
自他接掌定西军务起,城内就是稚童挽弓、老妪饲马,坊间巷陌俱是铮铮金戈声,战马厩里尽是膘肥体壮的河西驹。
待胡尘漫卷城下,武川早将神机弩藏于箭楼暗格,投石机裹着草席隐在民宅,更有百十条暗道四通八达,入口或隐枯井,或藏灶台。
狄戎铁骑撞开城门那日,霹雳弹裹着毒烟当空炸开,箭雨泼天泼地,有的竟从菜畦砖缝里出来。
然而其马蹄尚未沾着瓮城青砖,武川已令三声鸣镝。
一炷香内,城北百姓牵着驮马悄然退至北山坳,粮仓见底,水井淤沙,连门板都卸去七成。
狄戎人顶着烟瘴冲过瓮城,迎面却是泼油滚木伴着硫火箭,更兼地底闷雷阵阵。
一番折腾,好容易歇息片刻,月黑风高,城头忽起鬼火磷光。狄军刚要合眼,便闻瓦当坠地声里混着毒蒺藜破空,压抑着困倦,才披甲上马,四面街巷又只剩寒鸦桀桀。
如此熬了七日,铁打的汉子也两眼赤红,偏那硫烟顺着砖缝嘶嘶渗出,混着腐草霉味直往铠甲里钻。
第八日东方将亮,狄人已如晨雾散尽了。
经此一役,武川声名鹊起,官升游击将军。三年后,他又受命在南方督造大坝,治理水患,再提为从三品诸卫将军兼骑兵都指挥使。
武将军的儿子,后来在京城和杜琮有过一面之缘,杜琮依稀记得,名叫武彦。
——想到这,杜琮猛地站起身来:刚才那个送吃食进来的小卒,自己只草草扫了一眼,现在才觉得,长得和武彦太像了!或者……此人根本就是武彦!
他疾步出帐,把门外站岗的小卒吓了一跳:“将军,这么晚了,您这是去哪?”
“方才跟你一起进来的那个人,在哪里?”
“这.......禀告将军,属下方才没……没进帐啊?”见他疾言厉色,双眉倒竖,小兵吓得话都说不顺了。
“下午柳泰回来时是谁站岗?立刻唤来!”
“是!”
小兵一溜烟儿跑了,杜琮忽然又叫到:“等等!”
于是他又吭哧吭哧跑回来:“将军,您吩咐。”
“不必了。嗯......你去把柳平唤来吧。”
杜琮此刻飞快地从刚才震惊的情绪中平静了下来,他站在帐前,目送小校的背影消失在夜色里。
凉风习习,他又站了一会,一边抬头向上望去。
夜空中,弯月如钩,几缕薄云掠过,本就朦胧的月色被遮掩得更加晦暗。
茫茫星月、冷冷遥天,他站在空旷的穹顶下,苍莽大漠,万籁俱寂,唯有万千思绪填满胸臆,冲撞迸裂出金石之声。
心事浩浩连广宇,最终却只化成小国公的一句低吟幽幽出口:“向知当年身便死,何须铁甲映寒枪。”①
***
不多时,柳平进帐。
他和柳泰是自小就跟着杜琮的左膀右臂,长得比柳泰看起来憨厚些,弯月眼睛,中等身材,不说话都似带着笑。虽然看起来憨厚,肚子里却弯弯绕。
“爷,您叫我?”
“先坐吧……这么晚唤你来,是为了让你查一个人。”
“您吩咐罢,是狄戎的还是朝内的?”
“都不是,这个人现在在军营里。”
“军营里?”柳平蓦地压低了声音,“营里有细作?”
“不是。嗯.......这个人跟军情无关。你可还记得一个人——武川?”
“武.......当然记得,也有四年了吧?这么久了,您怎么突然提起?”
“自流放令后,是有四年多了。武川有一子,名叫武彦,精通兵法。建昭元年正月十五,我曾在京郊大慧寺见过他一面。方才,柳泰回来时,有两人来送吃食,其中一人,我刚刚才想起,莫名有些像他......”
“送吃食?”柳平听到这里皱起了眉头,“爷只是让属下去查查身份吗?不用我直接了结了他?或者秘密押起来?这个人能轻易的送水送饭,若真是武彦,会不会.....”
“不会,你想多了。就算真是武彦,也断不可能做出下毒下药的蠢事来,他可是武川之子,不要与一般的罪臣之子相提并论。更何况,这个人气质猥琐,不是十分相似......或许是同族兄弟?时过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