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凤钗
太阳照在水磨青砖边边角角的苔藓上,空气清新甜润,春山苍苍,一梭梭燕影盘旋,残雪消融,天气肉眼可见地变暖了。
嫁入侯府的余家二小姐咸秋风光回门,场面铺张,黄澄澄的阳光熠熠射在她鬓间凤钗上,衬得她雍容华贵,有种天然的贵妇感。
余邸之前热闹熙攘,甜沁同苦菊两个庶女规矩站立,主母何氏早早迎接。
咸秋下了马车即和她们抱在一起:“母亲!甜儿,苦儿,几日不见甚是想念。”
甜沁和苦菊得体的微笑,何氏替女儿抚了抚舟车劳顿的鬓发,充满了爱怜:“风大,进屋说。”
二小姐回门,府上摆宴,涌现许多平日甜沁这等庶女见不到的珍贵吃食。
咸秋是高嫁,回门马车塞了满满当当的宝货,珠玉绫罗,山珍海味,应有尽有。
饭罢,一家人和和气气坐一块,何氏问道:“怎么不好好在谢家服侍夫君,匆匆回门来?”
咸秋道:“因思念父亲母亲和姊妹弟弟们,才跟夫君报备回门。”
小厮陆续将马车上的珠玉宝货搬下,礼物琳琅满目,余家的姊妹兄弟们人人有份。
谢府家大业大,好东西慷慨量大,看得人眼花缭乱,暗叹谢府的泼天富贵。
甜沁一门心思在晏哥的功课上,想打个照面就回房,却硬生生被叫了过去,礼物数量或贵重程度都远超其它兄弟姊妹。
咸秋含笑,挨个将价值连城的首饰给甜沁试戴,只觉得这也合适那也合适。
冰凉的流苏扫过脸颊,甜沁打了个寒噤。
何氏笑道:“你既疼爱你甜妹妹,索性都赠了她,连同你鬓间这支点翠凤钗。”
咸秋闻声伸手摘凤钗,比划着插在甜沁鬓间,夸赞她春桃般年轻的美貌。
甜沁吓了一跳,连连推诿,那只九尾凤凰分明是已婚妇人盘发后才能佩戴的。
“甜儿当不起,二姐姐快快收回。”
“仅仅是试戴,看着好看便留下,不好看便算了,有什么所谓。”
咸秋盈盈的微笑压制住甜沁的抗拒,将凤钗给她戴上,啧啧叹息:“真衬呢,比我戴着好看。”
苦菊在旁面色阴沉,抿着唇角,将裙角都捏皱了,嫉妒快要掩饰不住。
甜沁蹙眉瞥向铜镜中莹然灿然的自己,周围的笑语软声,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前世并没有这一幕,她在春夜去谢府的那晚就饮了酒,送到了姐夫床榻。
何氏罕见对甜沁慈祥:“瞧你二姐这模样,疼你跟眼珠子似的。”
咸秋还在不断给甜沁试戴别的珠花,闻声淡淡哀愁:“女儿身弱多病,夫君又朝政繁忙,无法照料于我。每当缠绵病榻时,想的都是甜儿苦儿这几个至亲的姊妹。”
她捂着心口,犹如一枝凄艳的残花,病若西子。苦菊连忙递帕,何氏亦过去搂着她安慰道:“母亲随口一句,干什么忽然伤心。若实在想你弟弟妹妹们,接过去住两天也使得。”
咸秋转悲为喜:“甜儿长相甜美,一张小嘴也生得甜,烦恼时最能解女儿心结。若有甜儿长伴身畔,病想不好也难。”
何氏无奈宠溺:“使得,都使得。”
甜沁内心如被千刀万剐,自认为会演戏,却在你一言我一语中插不上话。接过去谢府如何使得,只怕一去再也回不来了。
平日人人骂卑贱的庶女,骤然飞上枝头变凤凰,全家对她态度迥然反转。
她被打扮成明亮的花枝,温室里备受姐姐疼爱的妹妹,亦或者——待价而沽的妾。
甜沁警铃大作。
午后,泱泱一帮丫鬟婆子来到甜沁的闺房,张罗着换掉旧物件,翻新寒酸的装潢,指手画脚,好大的架势。
晚翠小声嘟囔:“没安好心,前几日小姐的瓷盆掉漆了想要个新的都不给。”
甜沁捏了捏晚翠的手,一个耳敏的婆子听到,善气迎人说:“三小姐缺盆子用吗?快快把新物什搬进来,多少盆子都有。”
说媒的冰人过来要了甜沁的生辰八字,细批,说她吉祥,富贵,有旺夫命的。
几个婆子笑吟吟拉走朝露、晚翠、陈嬷嬷等人,将甜沁单独置于内寝,拉上了帘幕,量体裁衣,又褪下她的底裤,检查她处子之身。
甜沁霎时要挣扎,切齿到极点,忍着羞辱,蔷薇色的脸颊被欺出了泪,偏生四肢被婆子们摁住。
一个婆子仔细瞧了半晌:“嗯,瞧着是有福气的小姐,易孕好生养的。”
另一个婆子油腔滑调:“三小姐别在意,老奴们也是奉了主母和谢夫人之命。”
甜沁一得脱,急忙穿好衣裳,目光隐隐迸溅仇恨的光芒。
她强抑怒气,擦了把眼泪。
朝露等人推开婆子们破门而入,挡在衣衫不整的甜沁面前,大声斥责。
婆子们并不在意,办好了差事,便好言好语离开,临走前不忘恭喜甜沁。
甜沁气得恨恨,泪痕未干。
她不甘这么束手待毙,决然从枕下抽出一金条,偷偷攒了很久的。
“去二姐姐的院子找管家李福,把钱给他,让他说事情的真相。”
李福固然是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前世曾卷走了她救命的药钱。
但此刻,她走投无路。
姐姐身边的人个个口风严实,除了李福,再难问出半寸真相。
忍辱负重,她也算做到极限了。
陈嬷嬷比朝露和晚翠两个丫鬟沉稳,知事情严重,拿着金条去了。
约了一个时辰,归来,面色煞白。
“小姐,大事不好。”
甜沁这才知道,姐夫选了自己为妾。
蜗居在密不透风的深闺大院,她蒙在鼓里,又被被卖了。
那日在马车上,他的话都是假的。
什么替她选夫婿,什么保守秘密,他看似随遇而安,转眼就点了她为妾。
甜沁清炯的眼睛布满血丝,悬着的心彻底死了,手足冰凉如在冰窟。
现在如何是好?恳求二姐和主母无济于事,找到谢探微面前更自取其辱,她孤立无援,四面堵死,仿佛只有做妾一条路。
苦菊的院子离得不远,见婆子给甜沁量衣服又送礼物,而自家院落萧瑟凄凉,羡慕嫉妒,哭哭啼啼。
“耀武扬威什么,你的名字甜,我的名字苦,我也合该输给你的……”
“姐姐喜欢你,姐夫也喜欢你,你合该是甜馨儿,而我苦菊就是一苦兮兮的菊。”
每当难受时,苦菊总爱拿名字说事。余家四女“酸咸甜苦”,苦菊最不喜欢自己的名字。
甜沁被扰得人好生烦恼,名字又不是她起的,她的人生哪有半分甜。
晏哥儿在旁,她心念一动,反手抢过他的功课薄,写下几个字递给许君正。
多日以来,她一直和许君正用功课的隐秘方式联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