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第 15 章
庞承直至暮色将倾才风尘仆仆地赶回苏家。
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微微发白的褐色深衣,衣摆和下裳还沾着些许山野间的湿润泥土与草屑。见到顾笙连忙将人引至自己那间堆满书卷的静室之中。
听顾笙将来意娓娓道来,庞承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
她沉吟良久,半晌,才放下茶盏,缓缓笑道:“我既是你的授业恩师,你如今能想到来请我为你行此执事之礼,我心中……实是欣慰,自然不会推托。”
“只是阿笙,婚姻乃人伦之始,关乎终身福祉,绝非儿戏。你当真……都想清楚了吗?”
顾笙垂眸恭敬道:“学生早已深思熟虑过。”
“我那就好。”庞承的声音里带着感慨,“为师知道你志存高远,唯恐你一时心急,走了岔路。”
顾笙微抿着唇:“学生明白您的意思,也感念恩师牵挂。但学生确是真心仰慕季小公子风仪人品,并非全然出于其他考量。”
盛夏将尽,暑气未消,空气中仍浮动着燥热。
顾笙虽家资单薄,但对纳聘之礼看得极重,唯恐有丝毫简慢,令季望舒觉得她心意不诚,轻看了季辞云。
整个夏季,她几乎变卖了家中所有能换钱的物件,昔日顾家留下的些许风雅摆设、乃至母亲遗下的一些不算特别珍贵的旧物,如今都换了主人。
胡三笑动用了市井人脉帮她周旋,尽量卖得好价钱;苏晓亦从自己的体己中匀出不少,又帮着张罗采买;恩师庞承更是亲力亲为,不仅以长辈身份操持,更亲自卜筮,慎重择定了吉日。多方襄助之下,一份虽不及顶级世家豪奢、却也规整体面、绝不算寒酸的聘礼,总算艰难备齐。
纳聘那日,天色澄澈,日光灼灼。季氏家庙前的空地与回廊下,早已聚集了季家族人及有头脸的仆从,黑压压一片。
季望舒身着礼服立于家庙的庭院中,季辞云和季晚棠跟随父亲躲在屏障之后。
季辞云今日一身天水碧色深衣,衬得他姿容越发清雅出尘,垂眸敛目间,耳根始终泛着浅浅的绯色。
季晚棠则静静跪坐在稍远处,他早就知晓母亲有意考验顾笙,心中担忧顾笙筹措聘礼不及,私下里命心腹悄悄送去不少金银首饰为顾笙应急。
今日来此观礼,有一半是为顾笙悬心,生怕她聘礼过于寒酸,惹得母亲不悦,婚事再生波折。
门外,沉重的木箱被季家仆役一箱接一箱,稳稳当当地抬入院中,络绎不绝。箱笼虽不及顶级豪族纳彩时那般绵延惊人,却也颇有规模,漆色鲜亮,扎着红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醒目。
季望舒眼中掠过一丝诧异。
顾家如今是何光景,她再清楚不过。她确有借此考验顾笙诚意的意思,本只期望她能备齐礼制要求的礼器,不至失礼便可。却未料到,顾笙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筹措出这样一份虽称不上极尽奢华、却规整体面的聘单,其用心已然超出了她的预期。
陈如意微微侧首,看了一眼身旁的小男儿。
季辞云自然知道也顾笙的家境能凑齐这些东西绝非易事,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心疼顾笙的不易,不由也轻轻握住了父亲的手臂。
倒徒留角落的季晚棠,望着那逐渐堆叠起来的箱笼,心口却像是被细密的冰针刺入,泛起一阵阵酸冷尖锐的痛楚。
他与顾笙私下往来已近三年,知道她在外面债台高筑,步履维艰。因此,这些年他没少明里暗里接济她,金银、首饰、乃至一些古玩,都寻着由头送到她手上。
顾笙从未回赠过他什么像样的物件,他也只当她确实艰难,从未计较。
如今,眼前这些她为季辞云精心筹备的聘礼,实在有些刺痛他了。一想到这些年他送出的那些金银,或许也化为了为季辞云增光的某一件聘礼,他就忍不住心酸、怨恨。
真恨不能把季辞云一剑刺死了事。
下聘结束,两家便开始商议婚事细节,顾笙本意是恳请恩师庞承搬去顾家暂住,以便以长辈身份主持一应事宜。
只是庞承如今客居苏家,苏文君从中阻拦,不仅婉言留住了庞承,甚至连带着也将顾笙一并留在了苏府。
庞承性子本就疏阔不羁,不喜琐务缠身,加之苏文君安排得滴水不漏、殷勤备至,没过几日,等顾笙回过神来,才发现这婚事的诸多筹备事宜,竟不知不觉间大半落入了苏文君手中。
苏文君这般主动揽事,其意不言自明,无非是想借这桩联结季家的婚事,拉近与季氏的关系。
婚事乃结两姓之好,是极为重要的大礼。苏文君以襄助晚辈之名,与季家频繁商议往来,与季家结下一份人情。她这是明明白白地要借着顾笙这块跳板,也来攀附季家这棵大树。
顾笙乐见其成,这确实也未必全是坏事。苏家既要借她的势,那么在婚事的花费、乃至顾家老宅门庭的修葺整顿上,苏文君自然乐得大方,一力承担,倒省了她许多心力与钱财。
利益互换,这是两全其美的大好事。
婚期渐近,顾笙大多时日便留居苏家。她常与庞承、苏晓一处,庞承近来偏好道法,几人便时常结伴,往城郊山野寻幽访胜,寄情山水。
行走于崇山峻岭之间,看云海翻腾,听松涛阵阵,见瀑布如练,天地辽阔,万象森罗。
置身于此等空旷浩然之境,顾笙久被俗务萦绕的心胸,亦不觉为之一畅,只觉得万物尽在眼下,对将来生出几分踌躇满志之感。
一日,三人行至半山一处古亭歇息,眼前层峦叠翠,雾霭茫茫。
顾笙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巅,忽然开口问道:“师傅,您当年为何毅然离开京城,远避至此?”
庞承拄着一根青竹杖,远眺云海,闻言回过头,脸上是惯常的疏淡笑容:“京城看似繁华鼎盛,实则波谲云诡,暗流汹涌。一群高踞庙堂之上、食禄万钟的衮衮诸公,眼中只见权势倾轧,几人体察过民间真正的疾苦?终日蝇营狗苟,争权夺利,那样的地方,待着有何意趣?”
顾笙沉默片刻,目光依旧望着远方:“可是师傅,唯有身居高位、手握权柄,方能真正为民请命,推行善政,改变这不公的世道。若人人都如您这般超然物外、寄情山水,那庙堂之上,岂非尽是碌碌庸人或奸恶之徒?这世道,又如何能清?”
她虽自知并无这般的圣贤胸怀,但这个浅显的道理,顾笙还是懂的。
庞承转过身,竹杖轻轻点地,目光深邃地看向顾笙:“京城的名利场便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墨池。纵使是一滴至清至纯的水珠落入其中,转瞬之间,也会被吞噬。”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低沉:“等你日后若有机缘踏入其中,自会明白。想要在那样的地方步步高升,手握权柄……需要沾染多少污泥,做出多少违背本心之事。那些如今端坐高堂之人,脚下所踏的每一步都带着令人恶心的血污。”
她的话语意味深长,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顾笙。
顾笙心头猛地一紧,眼眶微微发热,师傅出身清贵,心性质朴高洁,自然可以鄙夷权术,超然物外。
可她呢?她背负着家族复兴的重担,身后是破败的门庭与追索不休的债务,眼前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天堑阶梯。
师傅如何能真正体会她的不得已之处?
一旁的苏晓听得半懂不懂,插嘴道:“师傅,那您之前为何还让我到京城游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