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第十一章
偌大的别缘峰,似乎只能听见风的号哭声。
傅灵面无表情地跪坐在地上,她微低着头,什么声响都没有发出,但只能听到一滴一滴的,草露坠落的声音。
地面像是被雨洇湿,她抬起头,脸颊冰冷而又苍白。
她没想到整个洞府都消失了,不是被埋葬,也不是被破坏,而是彻彻底底地被抹除。
好像“傅灵”这个人在剑宗从未出现过。
李青尘,远比她想象中更恨她。
“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系统?”
对方已经来过剑宗,肯定将这里看得清清楚楚。回想一路上系统的沉默,她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没有亲眼见过,你肯定不会相信,也不会……死心。】
傅灵的喉咙剧烈颤动着,好半晌她才能发出声音:
“难道我的离开也不能代表我的死心么?”
系统没有回答,回答傅灵的只有指尖下潮湿的沉默。
她缓缓起身,靠在丝毫看不出存在过洞府的山壁上,看着远处的天色渐渐吐白。
确实,她死没死心只有自己知道。如果死了心,怎么会频频回忆起以前。如果死了心,为什么要表现出对剑宗的熟悉。如果死了心,自己脸上、指尖上的液体又是什么?
想到百年后李青尘近乎神祇一般的冰冷,她笑了一下。
系统说得对,一百年谁都变了,只有她一如既往地天真。
今晚的凌家村下了雨。
凌父凌母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两个儿子在隔壁睡着,他们两个舍不得打扰,但总是在意老七住的那个柴房,似乎隔一会就发出一点声响,就好像……老七还在一样。
两人被这个猜测吓得打了个哆嗦。
“老头,你说是不是……老七的魂儿回来了?”
“你瞎说什么?老七是去仙家享福去了,怎么可能变、变成鬼?”
“……她要是去享福,怎么可能一次都没回来过呢?”
凌老头不说话了。两口子战战兢兢,直到天蒙蒙亮才敢拿着锄头小心翼翼地靠近柴房。你推我、我推你最后一起推开了柴房的门。
“谁在里面,赶紧给老子滚出来!”
这一声喝让凌家老三老四都醒了,凌老头刚举起锄头,“砰”地一声跪倒在地。
在那一瞬间,老两口以为自己见到了仙人。
他们之前见到剑宗的修士,喊一声仙人既是怕,又是恭维之举,如今见到昏暗逼仄的柴房里站着的那道身影,方知什么是仙人之姿,还未看清脸膝盖就已经软了下去。
两人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出。
仙人坐在木桌前,说是木桌只是破旧的木板搭建的罢了,老七在的时候被擦得干干净净,这几天落了灰凌父忘了扔。
“你们就是凌七的父母?”
凌父凌母不知道老七犯了什么事,既然仙人找上了门,赶紧答了。
仙人放下茶杯,缓缓起身。却不是径直走向他们,而是顺着桌沿摸索,缓缓迈步。
……竟像个瞎子一般。
意料之中地,迈了一步就踢到了占据了半个房间的柴禾。
两人一愣,思忖了一会后才明白,昨夜听到的声响是怎么回事——原来是这个仙人如老七一般在行动!
两个人被自己的猜测吓得毛骨悚然,然后就看到仙人的长靴走到了面前,“那你们就说说凌七的事……从她出生时开始说起。”
面对仙人,凌老头完全没了恭维的心思,也没推脱的胆量。跪在此人面前也只觉得被神祇注视,心思如同太阳下的蝼蚁被看得明明白白。
他咽了一口口水,颤声说:
“我家、我家老七从生下来就看不见、听不见。说来也奇、奇怪,虽然她不声不响,但我俩看她那双黑黝黝的眼睛,就觉得她什么都明白……”
浑身冷意的仙人坐在柴房里听了一夜的雨,又听了一天的故事。
仙人来时如同冷寂的夜雨,离开时如同雨霁的流云。
只留下了一扇永远也打不开的柴房门,还有开了一天的口,从此失声的凌家人。
“隔壁是谁走了?”
“好、好像是仙人!他、他像云一样消散了!”
“哎呦,看来老七还活着呐……”
“爷爷,您不糊涂啊?”
“废话,我又聋又瞎又不是傻!那人在老七的破柴房里待了一天一夜,我能不明白吗?!”
傅灵在几个弟子上山之前回到了李青尘的洞府。
她面色苍白,身形狼狈,坐在洞府前,像是随时风化的石像。
几个小弟子吓了一跳,想要扶起她,她的唇瓣微动:
“我没事,只是昨晚出去……散心。不小心从小路跌了下去,已经好了。”
几人面面相觑,留下治伤的丹药,有宗主命令在先,几人不敢说什么施礼告退。
【宿主,还在生我的气?把丹药吃了吧。】
傅灵的视线一点点地落在地上的药瓶上。她并非是生气,而是迷茫。没了洞府,她还能去哪里寻找残魂?
如果残魂不在剑宗里,还能在哪里?
又或者说……她还能去哪里?
日光逐渐从她的眼角溜走,她看着逐渐变形的树影,身形也狭窄纤细得似乎能延伸缝隙里去。
倏然,她感应到了树叶在动,不是风吹,而是被什么压倒的声音。她没动,只是有些惫懒地垂下眼睛。
直到她的手臂一紧,她瞬间转过头,看到一张眉目狭长的少年的脸。
“凌姑娘,别怕,是我!”
“……”
对方一身狼狈,又快又急地凑了上来。很明显是偷偷进来的,头上和身上都沾了不少叶子,像是从草丛里窜出来的狐狸。
不是狐狸,是符骄。
这一凑近,符骄比她还吃惊,拉着她的手臂就将她上下打量个遍,“你怎么受伤了?是不是师父惩罚你了?师父他怎能这样,怪不得一连几日都没有放你出来……”
傅灵顿了顿,问:“你为何会在这里?”
“当然是带你出去!”他的说话声音大了点,左右看了看又在她的耳边道,“我是偷跑出来的,趁着师父不在,白天看守不严,我这就带你出剑宗!”
傅灵却没动。
符骄有些忐忑,以为她不愿走舍不得祁寻,却看傅灵缓缓抬起头,看了远处的残云一眼,道:“好,就出剑宗。”
只是在剑宗里找不到残魂而已,又不是代表在别处找不到。
天大地大,难道还没有她的容身之处吗?
她踉跄地站起来,跟着符骄离开。因为怕被天上御剑的修士发现,两人只能先到山脚再从剑宗里混出去。
据符骄所说,他在执法堂里收不到她的消息,问裘长老的时候她言语含糊,立刻就察觉到了不对。他和执法堂的人关系不错,趁着对方放松警惕的时候逃了出来。
他还向庄天成借了一样法器,这才能闯过李青尘设下的禁制。
然而他如何“逃出来”,又是如何“借”走法器,却是一个字都没提。
两个人在山路上艰难地行进着,倏然前方映出一个黑影,符骄的瞳孔隐约绷成残月,他将傅灵掩到身后,“莫怕,也许是灵兽,只是别缘峰杀气甚重,怎么可能会有……”
话音未落,树丛里窜出一个黑影。
对方和符骄不相上下的狼狈,但胸膛却没多少起伏。
两人异口同声:
“你怎么也在这里?!”
“当然是为了救凌姑娘,你是怎么跑出来的?!”
“关你屁事!”
两人又同时沉默,祁寻先冷然道:“我就知道你身上藏着秘密,执法堂岂是那么容易逃出来的?”
符骄也冷笑,“彼此彼此,穿过禁制时一点声响都没发出,我也是小瞧了你。”
祁寻没理他,看傅灵身上带伤,立刻变了脸色,“我果然没来错,如果再不救凌姑娘出去,不知师父会如何惩罚她。”
两人既然是为了同一件事而来,只好暂时放下干戈。祁寻拿出剑宗弟子的衣袍让傅灵换上,符骄怒视,祁寻道:
“你既然想到带她混出剑宗,就没想过带一套衣物?”
符骄咬牙,暗道他怎么没想到这一层,白白给了祁寻表现的机会。
只是剑宗弟子的衣服看似简单,其实内里繁复,凌姑娘又有目疾,如何穿好?
他们又不能帮她穿……
两人正无措的时候,傅灵已经自然地接过衣物,道:
“我自己来。”
她走到树后换衣。
别缘峰格外死寂,霎时间似乎只能听到一点细碎的声响,祁寻两人背对着站着,脸色比残阳还要红。
片刻,傅灵脸色平静地出来,两人先大致扫了一眼。看她穿得整齐,连配饰都没有错一处,不由得愣了一瞬。
傅灵道:“总是看你们穿弟子服,没想到会有穿上的一天,多谢……”
符骄回神,道:“倒是合适……莫管那么多了。天色一黑就会加强巡查。我们一定要在日落之前混成历练弟子出宗!”
看着天上巡逻的弟子,三人加快步伐,很快就到了山脚。
符骄先到禁制入口,掏出一把蓝色匕首用力一划,眼前毫无反应,他的面色不由得一变。
“这是我之前借的庄天成师叔的割月刃,传说这把匕首锋利无比,能割开大部分法阵,刚才我明明就靠着它进来,怎么片刻就……”
祁寻的面色更冷,他伸出手在空气中推了推,指尖溢出一丝光亮,似是推开薄膜的瞬间被弹了回来。
“我有一门秘术,可以将人暂时变成……毫无气息的死物。由此可以进入禁制。现在看来……已经无用了。如果我猜得没错,这个禁制就是传说中的补灵阵法,即便禁制被人损毁也会很快修复,且强度更甚从前。”
符骄倒吸了一口凉气,“传说中的阵法?师父为了关一个凡人把这么厉害的阵法都搬出来了,他就这么想把我和凌姑娘分开吗?”
傅灵抬起头,灰蒙蒙的眸子里映出逐渐暗沉的天。她虽然看不见,但因祸得福对灵气的感知更为敏锐。
禁制也只不过是阵法的一种,将所有灵气聚集浇筑成一道看不见的墙。补灵阵法之所以强是因为它能源源不断地汲取灵气,修补升级。
若是用截气阵截住灵气可能有用,可惜她现在没有灵力,而且这两人恐怕也不会用百年前的法阵。
她伸手摸了摸,眸光一闪,“我不懂你们的阵法,但我知道它若是需要灵力修补,那把灵力截住了不就好了。”
符骄叹口气,“话是这么说,只是这等化境级的法阵,岂是那么容易……”
话音未落,祁寻看了傅灵一眼,指尖化作枯木一般的颜色,对准傅灵指尖碰过的方向一探。
如同枯木截流,霎时间,金光一顿,被符骄划过的缝隙再度裂开来。
符骄目瞪口呆:“你还有这一手?!”
“莫要耽搁,走吧。”
三人大步走出剑宗。符骄祁寻两人虽然之前被关在执法堂,但两人到底是宗主的弟子,再加上面色平静自然,没有人怀疑两个人是逃出来的。
傅灵虽然在剑宗里掀起那么大的风波,但她一直被困别缘峰,见过她的毕竟是少数。因此一路倒也顺利。
她微微低着头,眼角略过剑宗的大殿,大殿之前的静心台是她每天早上都要念心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