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往昔
老实说,撬棍砸在身上的时候,真的挺疼的。
不是那种尖锐的、一下就过去的刺痛,而是沉闷的、深嵌入骨的钝痛。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骨头不堪重负的嘎吱声,还有皮肉撕裂的闷响。
血液不再是温热的流淌,而是变成冰冷的、黏腻的涂层,糊在破碎的制服和裸露的伤口上,每一次呼吸都扯着无数处剧痛,吸进肺里的全是灰尘和铁锈般的血腥味。
杰森·陶德飘在半空中,像个被遗忘的幽灵,俯视着脚下那场为他举行的、微小而悲哀的葬礼。
雨水冰冷地冲刷着光洁的黑色墓碑,那上面刻着他的名字,一个他曾为之骄傲、如今却显得无比讽刺的称号——“罗宾”。
当然,真正讽刺的还是他自己。
布鲁斯——蝙蝠侠,他伟大的导师和父亲——站在那里,像一座被雨水浸透、被雷声撼动却强行支撑的黑色花岗岩雕塑。
他挺拔,一如既往,但杰森,这个世界上最了解布鲁斯那副盔甲下裂痕的人,能看到那紧绷的下颌线在如何细微地颤抖,那隐藏在若无其事的面具之后的双眼,此刻恐怕正燃烧着足以将他自己焚毁的地狱之火。
阿尔弗雷德,亲爱的阿福,撑着黑伞,站在布鲁斯身后一步之遥。老管家的背脊依然试图挺直,维持着那份英式的尊严与体面,但杰森能看到他握着伞柄的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白,那细微的颤抖泄露了天崩地裂的悲伤。雨声很大,却盖不过那死寂的沉默。
杰森,这个新生的幽灵,撑着脸,慢悠悠地叹了口气。这声叹息轻飘飘的,没有实体,引不起一丝风,也无人听见。
“真蠢。”他对自己说。
他挨了多少下呢?记忆因为极致的痛苦而变得模糊、破碎,像一部信号不良的老旧电视画面,闪烁着令人不适的雪花和片断。杰森皱着眉头,试图从那片猩红的混沌中打捞清晰的片段。
记不清了,几十下?几百下?总之很疼。非常疼。身上的骨头几乎全都断了,肋骨刺穿着内脏,每一次艰难的吸气都像在吞咽玻璃渣。
皮肉被打得青青紫紫,颜色深得发黑,肿胀得几乎看不出原本的形状。内伤、外伤,简直数不胜数。小丑那癫狂的笑声是永恒的背景音,伴随着撬棍破风的呼啸,还有……还有他自己最初压抑的闷哼,以及后来无法控制的、破碎的惨叫。
而那个女人,希拉·海伍德——他以为是救赎、是血脉归宿的“母亲”——只在一边尖叫着哭泣。她整个人也好不到哪去,华丽的衣服被撕烂,昂贵的珠宝沾满了灰尘和凝固的血浆,那是他的血。
她双手被反剪着绑在身后,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她看着杰森一下一下地承受着那非人的折磨,而她只是尽可能地把把自己缩成一团,像一只受惊的鸵鸟,把头埋进沙土里,祈求厄运的浪潮不要波及自己。
她的眼泪是为了她自己,她的恐惧也是为了她自己。在某一刻,当小丑暂时停手,欣赏自己的“杰作”时,杰森曾艰难地抬起肿胀的眼皮,望向她。他们的目光有过一瞬间的交汇。他在那双写满恐惧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一丝一毫想要保护儿子的母性,只有赤裸裸的、祈求自身安全的自私。
“我当时是脑子疯了吗?”回忆至此,飘荡着的杰森灵魂感到一阵剧烈的、几乎是物理性的反胃。他苦恼地思考着,这困惑甚至冲淡了死亡的虚无感。“我到底为什么要去找她呢?”
记忆的画卷自行展开,不再是仓库里血腥的一幕,而是更早之前。韦恩庄园温暖的书房里,壁炉里的火噼啪作响。布鲁斯坐在扶手椅里,面前摊开着一些文件,眉头微锁。
“杰森,关于希拉·海伍德的调查还没有最终确认,我们需要更审慎……”布鲁斯的声音沉稳,带着他特有的谨慎和控制欲。
但当时的杰森被狂喜和一种近乎偏执的渴望冲昏了头脑。他找到了生母!他不再是那个父母双亡、来历不明的街头野孩子了!他有一个家,一个真正的、有血缘纽带的家在等着他!布鲁斯的谨慎在他听来成了阻挠,成了对他追寻幸福的干涉。
“我等不了了,布鲁斯!”他记得自己当时几乎是吼出来的,声音里充满了少年人的不耐烦和被误解的委屈。“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她!她就是我的母亲!我必须去问她!你为什么就不能理解?”
他甚至还记得阿尔弗雷德端着他最爱吃的小甜饼进来时,脸上那欲言又止的担忧。老管家总是能洞察一切。还有迪克,他那个总是笑得没心没肺、却又比谁都敏锐的哥哥,前几天才难得回庄园一趟,搂着他的肩膀说:“嘿,小翅膀,听说你找到了点线索?听着,这是大事,别太冲动,等布鲁斯把一切都查清楚……”
当时他觉得所有人都在给他泼冷水。现在他才明白,那冷水本是能救命的甘泉。
“明明布鲁斯对我很好,阿福也很关心我,还有迪克……我好不容易才和他搞好了关系……”灵魂状态的杰森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他拥有了一个家,一个虽然古怪、伤痕累累但真实温暖的家。他为什么就看不见?为什么非要执着于那一缕虚无缥缈的血缘幻影?
脚下的葬礼似乎进入了尾声。布鲁斯的手指极其轻微地拂过冰冷的墓碑顶端,一个几乎无法被察觉的告别。然后,他毅然转身,黑色的披风在雨中划出一道决绝的弧线,走向等待在远处的黑色轿车。阿尔弗雷德深深地看了一眼墓碑,那眼神沉重得仿佛能压垮他挺直了一生的脊梁,然后他快步跟上他的主人。
他们离开了。把他一个人留在了这里。
不,不是一个人。
杰森的“视线”从离去的车尾灯上移开,重新落回自己的坟墓。他惊讶地发现,还有一个人来了。
迪克·格雷森,第一代罗宾,夜翼。
他来得悄无声息,穿着一身简单的黑色便服,没有打伞,任由雨水打湿他黑色的卷发,顺着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他站在墓碑前,离布鲁斯刚才站立的地方稍远一些,沉默了很久很久。
然后,迪克缓缓地蹲下身,将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样东西,轻轻地、几乎是虔诚地,放在了墓碑前。
那是一枚磨损有些严重的黄色罗宾徽章。是杰森的,是他第一次正式成为罗宾时,迪克送给他的。迪克当时笑着说:“嘿,备用装备,保管好,虽然我希望你永远用不上。” 语气是惯常的调侃,但眼神里的欢迎和认可却是真挚的。
杰森的幽灵感到一阵剧烈的悸动。他以为迪克并不那么喜欢他,以为迪克觉得他是个闯入者,一个糟糕的替代品。他们确实争吵、竞争,互相觉得对方碍眼。但他从未想过,迪克会珍藏着他的徽章,会在这个雨夜独自前来,送上这样沉默却重量千钧的告别。
迪克伸出手指,轻轻触摸着墓碑上刻着的“JASON TODD”,嘴唇无声地动了动。杰森读懂了那句唇语。
“对不起,没能保护好你,弟弟。”
说完这句,迪克猛地站起身,像是无法再承受这份重压,迅速转身,身影融入了哥谭无边无际的雨夜之中。
墓地彻底空无一人了。只剩下雨声,冰冷的石碑,以及那枚在泥水中静静躺着的、微不足道却代表了一切的黄色徽章。
巨大的孤独感和委屈瞬间吞噬了杰森的幽灵。为什么?为什么直到死了,他才看清这一切?他才明白哪些是真心,哪些是假意?他才意识到自己曾经拥有的是多么珍贵?
愤怒开始取代悔恨,像地狱的火焰一样在他虚无的胸腔里燃烧。他不甘!他怨恨!
恨小丑的残忍变态!恨希拉的自私背叛!恨布鲁斯的……布鲁斯的什么呢?恨他没有及时赶到?恨他制定了那该死的“不杀”原则,才让小丑这种渣滓一次又一次地逃脱,最终酿成他的惨剧?
对!恨他!恨他们所有人!
但最恨的,还是那个一头热血、愚蠢透顶、非要去找什么狗屁母亲、最终害死自己的——杰森·陶德!
这股强烈的恨意和执念像漩涡一样拉扯着他的意识。他不再满足于仅仅飘荡在这里。他想要嘶吼,想要质问,想要砸碎些什么!
仿佛回应了他的愤怒,周围的景象开始模糊、扭曲。雨中的墓地像被水浸湿的油画一样融化、褪色。黑暗吞噬了一切。
等他再次“睁开眼”,他发现自己不在墓地了。
他回到了那个仓库。
爆炸刚刚发生后的几秒钟。
巨大的火焰和浓烟正腾空而起,灼热的气浪即使作为幽灵也仿佛能感受到那股毁灭性的力量。他看到蝙蝠侠——布鲁斯——正疯狂地、不顾一切地冲向火海的中心,嘶吼着他的名字。
“杰森!杰森!”
那声音里的绝望和痛苦是如此真实,如此撕心裂肺,让飘在空中的杰森都为之震颤。他从未听过布鲁斯发出这样的声音。
布鲁斯冲了进去,几次被烈焰和掉落的杂物逼退,又几次冲进去。最终,他抱着一样东西,踉跄地、几乎是爬行地冲出了火海。
那是杰森·陶德破败不堪、几乎烧焦的尸体。
布鲁斯跪倒在雨水泥泞的地面上,小心翼翼地将那具小小的、残破的躯体放在地上,徒劳地试图进行心肺复苏。他的动作因为巨大的恐慌和悲伤而变得僵硬变形。他按压着那早已停止跳动、肋骨尽碎的胸膛,对着那面目全非的脸进行人工呼吸。
“呼吸!杰森!这是命令!呼吸!”他咆哮着,声音破碎不堪,混合着烟尘和血沫。
但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
阿尔弗雷德的声音从通讯器里传来,焦急而恐惧:“布鲁斯老爷!仓库结构要完全坍塌了!你必须立刻离开!”
布鲁斯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继续着徒劳的抢救,一遍,又一遍。直到他最终力竭,动作慢了下来。他停了下来,跪在那里,一动不动。雨水冲刷着他战衣上的污渍和血痕,他低着头,宽厚的肩膀彻底垮塌下去。
他伸出颤抖的手,极其轻柔地,合上了杰森那双至死都因痛苦和恐惧而圆睁着的眼睛。
然后,蝙蝠侠,哥谭市的黑暗骑士,发出了某种不像人类能发出的、被彻底碾碎了的呜咽。他俯下身,用额头抵着杰森冰冷的额头,披散开的黑色披风像垂死的翅膀,覆盖住了少年冰冷的身体,仿佛想要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保护他最后一次。
飘在空中的杰森,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他一直以为,布鲁斯会冷静地处理他的死亡,会愤怒,会追凶,但不会……不会如此崩溃。他从未见过布鲁斯如此彻底地卸下所有防备,露出如此原始、如此痛苦的脆弱。
那股支撑着幽灵的愤怒,突然之间泄掉了一大半。原来……他是被爱着的。如此深刻,如此绝望地被爱着。
就在这时,他感觉到一股强大的、无法抗拒的拉力。不是来自天堂的光,也不是来自地狱的火,而是一种更深沉、更古老的召唤。他的意识开始模糊,眼前的景象——跪地痛哭的布鲁斯、燃烧的仓库、哥谭的雨夜——再次旋转、淡化,最终被一片无边无际的、绝对寂静的黑暗所取代。
他不知道自己在黑暗中漂浮了多久。时间失去了意义。
但就是在这段无意义的黑暗中,他忽然想起来什么。一个被极致的痛苦和死亡边缘的混沌所掩盖的、更早之前的细节,如同沉船碎片般浮上意识的海面。
“你要去找你的母亲。”
那是一个分不清性别的声音,低低哑哑的,不像通过耳朵听见,更像是直接在他脑海深处回响,带着一种冰冷的、蛊惑人心的韵律。
彼时杰森刚作为罗宾解决完一些巡逻时遇到的小问题——几个抢劫便利店的小毛贼,他甚至没费什么力气。
夜色已深,布鲁斯在蝙蝠洞里处理一些更重大的案件线索,让他先回去休息。在返回韦恩庄园的路上,他鬼使神差地用钩抓枪绕了点路,经过了犯罪巷。
这并不是什么稀罕事。那是他的老家,他长大的地方,充满了肮脏、混乱,却也残存着一些扭曲的、关于“家”的记忆碎片。通常他只是用钩抓枪飞到附近,然后静静地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街角,最后再决绝地离开。
但那天晚上,让他感到稀奇的,是有什么东西在呼唤他。
不是声音,而是一种强烈的、无法解释的吸引力,像一根无形的线,拴在了他的心脏上,轻轻地、执拗地拉扯着他。于是他独自走进了犯罪巷更深、更阴暗的角落。那里堆满了垃圾,废弃的家具,以及被这座城市遗忘的残破之物。
吸引力的源头,在一个积满污水的小巷尽头,半掩在一个翻倒的破木箱下面。
那是一个小小的木雕。
它只有杰森的巴掌那么大,雕刻的是一种极其扭曲、无法名状的生物。它似乎有多只眼睛,以不可能的角度分布在嶙峋的肢体上,蛇一样缠绕住那个木雕。
它的材质是一种深暗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木头,触手冰凉,即使在这闷热的夏夜也无法被捂热。雕刻的线条粗糙却充满了一种邪异的力量感。
杰森蹲下身,鬼使神差地捡起了它。
就在他的手指接触到木雕的一瞬间,那股冰冷的触感猛地钻入了他的皮肤,顺着血液直冲大脑!
“你要去找你的母亲。”
那个低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更加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同时,杰森感到胸口传来一阵尖锐的、撕裂般的剧痛。他闷哼一声,下意识地捂住胸口。他感觉有什么东西在他体内破碎了——某种纯净的、温暖的、代表着希望和梦想的东西。
如果他此刻能“看见”,他会发现,在他心灵深处,那一枚代表着他理想中自己的、纯洁无瑕的“心灵之蛋”,正被一股墨汁般浓稠的黑暗迅速污染。蛋壳上精美的“R”字纹路被扭曲、腐蚀,变成了狰狞的裂痕。明亮的色彩褪去,被沉闷的灰黑和暴戾的猩红所取代。
蛋,剧烈地摇晃起来。
咔嚓——
伴随着一声只有灵魂能听见的脆响,蛋壳彻底破裂了。
但孵化出的,并非闪耀的守护甜心。
一个微小、扭曲的身影从破碎的蛋壳中浮现。它依稀有着罗宾的轮廓,穿着黑红相间的、破破烂烂的制服,但它的脸上没有面具,只有一片模糊的阴影,身上缠绕着黑色的锁链,双眼的位置散发着不详的红光。它小小的身体里弥漫着与那个木雕同源的、冰冷的恶意和偏执的愤怒。
这是一个“坏蛋”。
杰森的坏蛋。
坏蛋漂浮在杰森的心灵空间,用那双猩红的眼睛“看”着他,发出的声音正是杰森脑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