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八】
委托完成的报酬,比未预想的要丰厚。不仅仅是信用点,还有一样更重要的东西:一个极其简陋的、刻在某种黑色金属片上的符文标记。中介告诉他,凭这个,他可以在几个指定的、更加隐蔽的地下节点查看和接取新的委托。他终于不再是只能依靠偷窃、零工或被动反击来生存了。他找到了一种可以将自身的“经验”——那些无数次死亡换来的对危险的本能、隐忍、观察力以及逐渐冷酷起来的决断——明码标价出售的方式。
雇佣兵。
这个身份悄然落定,如同另一层皮肤,覆盖在他早已伤痕累累的躯体之上。它不带来荣耀,甚至不带来真正的归属感,但它带来了一样未渴求已久的东西:相对的稳定和主动。他总算不必像个永无止境的逃亡者,被动的承受来自各方的恶意和追捕。现在,他可以选择目标,评估风险,然后执行。生或死,依然悬于一线,但线的一端,多少攥在了他自己手里。
信用点开始以稳定的、远超以往的数量流入。他不再需要为了一日两餐而鋌而走险去偷窃,也不需要忍受那些最底层零工的盘剥和羞辱。他甚至开始按时缴纳呼吸税。起初,走到税务点,将信用点转入那个冰冷的机器接口时,他还有一种奇异的不真实感。他曾经像躲避瘟疫一样躲避这些代表秩序的节点,如今却成了它的合作者——至少,是它规则下一个暂时被容忍的存在。
有了相对稳定的收入和不再被疯狂追捕的喘息空间,他开始认真对待那个信号塔下的地堡。以前,那只是个勉强遮风挡雨、随时准备丢弃的临时巢穴。现在,他花费信用点,从黑市弄来了一些相对坚固的金属板材、基础的焊接工具,甚至是一小罐能隔绝部分能量辐射和低温的特殊涂料。他仔细地加固了顶部的破洞,铺设了简陋的防潮层,划分出睡觉、存放物资和简单处理伤口的区域。他还安装了一扇可以从内部牢固锁死的、用废旧飞船舱门改造的铁门。整个过程耗时颇久,但他做得一丝不苟。这不再仅仅是藏身之所,这是他用自己的工作换取来的、第一个可以称之为据点的地方。加仑城对边缘地带的私人搭建通常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涉及敏感区域或影响“上面”的利益,这种微小的、底层的“安定”是被默许的。他的地堡,如同城市躯体上一个微不足道、自行愈合的疮疤,静静存在着。
时间在委托、地堡的修缮、伤口的愈合与新增中悄然流逝。季节轮转,加仑城的天空却永远是一副灰败的、病恹恹的样子。未的变化是缓慢而深刻的,并非外在,而在于他对某些根本事物的感知与利用方式。
死亡,这个曾经带来无尽痛苦和恐惧的终点,逐渐在他手中褪去了神秘与庄严的色彩,变成了一种……可以运用的工具。他并非不再感到疼痛或恐惧,而是开始以一种近乎残酷的理性去“规划”死亡。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耗尽心力去周旋或忍受酷刑。他会评估形势,如果判断生还或逃脱的希望渺茫,并且死亡回溯能将他送到一个更有利的时间点或地点,他会选择主动了结。一次,他被一队手段狠辣的变种人稽查队堵在死胡同,眼看要被拖进他们的审讯室——那里以令人发指的折磨手段闻名。未几乎没有犹豫,在对方试图给他戴上抑制器的一刹那,猛地用后脑撞向墙壁突出的锋利金属构件。意识湮灭的瞬间,他感到的并非解脱,而是一种冷静的“重置”。再次睁开眼,他正站在几分钟前经过的街角,手里还拿着刚买的、没吃完的半块合成蛋白棒。他平静地咀嚼着,转身,选择了另一条完全不同的路线,避开了那个陷阱。死亡,成了一种极端的、代价巨大却有效的“撤销”键,或者说是通往另一个可能性的、血腥的快捷通道。
他甚至开始利用这种“能力”来获取信息或验证某些事情。在一次与一个以奸猾著称的黑市武器商交易时,对方吹嘘着一把能量匕首的破甲效能。未没有争辩,而是提出当场“测试”——他让商人用那把匕首刺向他指定的、非致命但能清晰感受穿透力的部位。在商人惊愕的目光中,匕首刺入,剧痛传来,数据也被生死之誓和他自己的身体同时记录。随后,他在商人面前“死去”,又在约定交易时间前几分钟“回来”,带着清晰的伤口记忆和对匕首性能的准确评估,以更低的价格完成了交易。久而久之,在某些极其狭窄的圈子里,流传起一个古怪的传言:有个不要命的雇佣兵,验货方式与众不同,而且结果精准得可怕。死亡,成了他特殊的、无法被模仿的“质检手段”。
这种对死亡的频繁且主动的“使用”,不可避免地影响了他对痛苦的感知。博士曾经做过类似的事情——通过精确控制痛苦刺激与“奖励”或“惩罚”的关联,来塑造行为,磨钝感知。未在无意识中,走上了某种危险的同构道路。他开始有意识地尝试忍受、分析甚至“欺骗”痛觉。他会故意制造一些非致命的伤口,在剧痛达到顶峰时,强行集中精神,或者通过生死之誓的某种微弱联系,试图在痛苦中寻找一丝奇异的、脱离□□的冷静。过程艰难且收效甚微,但次数多了,他发现自己对疼痛的即时反应似乎变得有些……迟缓了。
更微妙的变化发生在对时间和因果的感知上。当死亡不再是绝对的终结,而是一个可以反复抵达并折返的“节点”时,一些根深蒂固的界限开始模糊。他曾做过一次极端的、连他自己事后都觉得有些失控的尝试:在同一地点、几乎同一时刻,连续自杀三次。第一次从高处跃下,第二次在坠落的半空用碎玻璃割喉,第三次则在意识尚未完全消散前,引爆了身上携带的一枚小型电磁脉冲装置。他想知道,是否存在某种“死亡”的极限或悖论。结果是他“看到”了三具属于自己的、以不同方式残缺的躯体,短暂地并列在冰冷的街道上,然后世界如同卡顿的影像般扭曲、闪烁,一切被强行“重置”回某个更早的节点。那次之后,他有时会在思考如何“处理”某个麻烦的对手或障碍时,脑海里会跳出一些非常规的、带着冰冷效率感的词汇。他可能会想清除掉那个税务官,或者“删除”那段不必要的追踪。
生命的存在与消失,在他反复穿越生死的视角里,某种程度上被简化为了“存在”与“不存在”的状态切换,其过程中对自己的迫害在无数次重置的冲刷下,变得稀薄而怪异。他清楚这不对劲,但他将这种逐渐麻木的疏离感,归咎于自己看了太多次“鲜血”,就像长期盯着强光的人,再看寻常色彩也会觉得黯淡模糊。
在一次相对高报酬的护送委托中,他再次遇到了雷蒙德。那个曾将他带入加仑城,又将他丢弃的前任基因净化队军官。雷蒙德带领着一支小队,似乎在执行某项巡查任务。两人在一条狭窄的通道里迎面相遇。
未的肌肉瞬间绷紧,手悄然移向武器。但雷蒙德只是用那双锐利的眼睛扫了他一眼,目光在他身上明显精良了不少的装备和那股沉淀下来的、不再只是惶恐的冷硬气质上停留了一瞬,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然后便像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一样,移开了视线,带着小队从他身边径直走过,没有任何表示,更没有找麻烦的意思。
未站在原地,直到对方的脚步声远去。他忽然明白,自己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可以被随意丢弃、自生自灭的“实验室残次品”了。这是一种新的平衡,建立在实用主义的评估之上,与他是否被原谅或接纳无关。
然而,正是在他逐渐适应这种雇佣兵生涯,并开始以一种扭曲的理性运用自身特质时,他为自己设定了一条绝不再逾越的界限:拒绝一切以杀人为直接目标的委托。
无论目标被描述得如何罪大恶极,无论报酬多么丰厚,无论中介如何暗示这是提升等级和名誉的捷径,他都不再接取。护送、侦查、破坏特定设施、夺取或保护某样物品,甚至是一些游走于灰色地带的威胁与恐吓……这些他都做。但只要最终要求是明确地清除某个人,他便摇头。
这个决定并非出于突然复苏的道德感。那东西在他体内早已稀薄如烟。更多是源于一种更深层的、连他自己也未必能完全厘清的抵触。第一次委托,那个水系魔法师喉咙喷出的温热血液,以及事后得知的真相。
那个死于他第一次委托匕首下的水系魔法师,那个黑市器官贩子,后来未才知道,他不仅是自己当初从怀沙手中救出的那个男孩的亲生父亲,而且正是多年前亲手将孩子卖进俱乐部的人。如今,那男孩在基因净化队中被称为蒙加。
那个器官贩子当年换取的,不过是几管致幻剂或一笔快钱。而如今,蒙加在队中崭露头角,未则用雇主支付的酬金,了结了这位父亲肮脏的生命。
这个迟来的真相没有带来激烈情绪,没有快慰,也没有懊悔。它像一枚早已射入骨髓、此刻才被察觉的冰冷弹头,带着缓慢而确凿的寒意,永久地嵌入了未对“雇佣兵”这项职业的全部认知里。
那不仅仅是一次委托,一个恶徒的伏法。它成了一个狞笑着的、自我指涉的莫比乌斯环。他曾动用那点可悲的善意与勇气,自以为是将一个孩子从深渊边拉回;而数年之后,他为了在这深渊边缘为自己挣得一席之地所挥出的刀刃,斩断的竟是当初将孩子推下深渊的那只手的血脉。他的“拯救”与他的“工作”,在这个被卖掉的男孩身上,完成了一次充满恶意的、闭环式的对接。命运用最简洁的笔触,将他两次关键的选择勾连起来,构成了一幕诠释徒劳与反讽的短剧。
他并非对杀死恶棍感到道德不安。加仑城最不缺乏的就是恶棍,死亡是他们应得的结算。真正让他无法忍受的,是自己那只握刀的手,在那一刻彻底沦为这场荒诞剧中一个浑然不觉的、被雇佣的提线木偶。金钱和所谓的行业资格,牵引着他的手臂,完成了一次对过往那点微弱善意的、连他自己都未曾预料的终极否定与嘲弄。他用血与挣扎换来的选择权,最终选择的,竟是亲手为一段始于贩卖的悲剧钉上最后、也最讽刺的棺钉。
他也偶然得知,怀沙,那个俱乐部的主人,那个曾将他视为工具和麻烦的阴郁男人,竟然也有一个孩子,年纪似乎和蒙加当初被他救下时差不多大。这个消息只是作为一个无关紧要的背景碎片,掠过他的意识。他没有任何探究的欲望,也不觉得意外。加仑城的每个人,或许都藏着一些与外界狰狞面目截然不同的角落,但那与他无关。得知怀沙有孩子,只是让他更加确信,当初逃离那个人,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自己和蒙加明明都和他的孩子一样大,但是也无法收获多一点点的同情。怀沙的收留更像未展现出耗材天赋后漫不经心地保养,更别说还有那些更恶心的事情了。那潭水太深,太浑浊,他不想,也没有必要再去搅动。
至于蒙加父亲之死的真相,未没有去求证,也没有试图联系蒙加。他能说什么?道歉?解释?那毫无意义,只会将两人拖入更尴尬、更痛苦的境地。他选择了将这件事,连同蒙加这个人,一起封存进记忆里某个不再轻易触碰的角落。过去的善举与当下的血腥,以这样一种方式交织,除了证明这座城市的荒诞与个人命运的无力,再无其他。
这让他感到一种深彻骨髓的恶心,不是对血腥,而是对自身行为在那更混乱图景中所扮演的、无法控制的荒谬角色。他无法再承受自己的行动,被纳入另一个可能同样扭曲的伦理泥潭,去制造下一个无法预料的因果结节。
每一次为了自卫或任务被迫夺取生命,事后那生理性的颤抖、恶心与漫长不适,都在提醒他这件事本身的“重量”。这种重量并不因对方是恶人,或自己有权重来而真正消失。他可以“使用”死亡,可以近乎工具化地对待自身的终结,但这不意味着他能以同样心态,去充当他人死亡的直接、冷静的“执行者”。
那条“等对方先出手”的底线,就这样从个人防卫扩展到了职业选择。他只在刀锋迫近眼前时才挥刀反击,却拒绝主动将刀锋指向某个特定之人的咽喉,即使有人付钱,即使那人该死。这条自我设限的准则,很快为他带来了切实的后果。
雇佣兵的世界自有其残酷的晋升逻辑。最能体现价值、建立威信、获取巨额报酬和隐秘资源的,永远是那些最肮脏、最直接、也最考验执行者冷酷程度的工作——清除。拒绝这一核心业务,意味着未主动将自己排除在了这个灰色领域的上升通道之外。他的名声开始变得有些微妙。
“那个信号塔的未?活儿做得还算干净,侦查挺准,逃跑和反跟踪是一流,对自己也够狠……但就是不接‘红活儿’。” 类似的评价在有限的地下渠道里流传。
“不接红活儿?” 有人嗤笑,“那算什么雇佣兵?顶多算个高级点的跑腿或者贼。”
“听说他有点邪门,好像死不了似的……不过,连人都不敢杀,再邪门也成不了气候。真遇到硬茬子,谁会找他?万一关键时刻手软呢?”
他的信誉卡在了一个尴尬的瓶颈。雇主们认可他的专业技能和诡异的生存能力,对于某些不需要见血或者只见少量血的委托,他是个不错的人选,收费合理,嘴也严。但一旦涉及真正的硬仗、涉及可能与强大势力发生直接致命冲突、或者需要以彻底消灭对手来解决问题的任务,他的名字很少被列入首选。他不是不可靠,而是不完整。在加仑城的阴影规则里,一个不能最终用死亡来解决问题的人,其用途和威胁性都被打了个折扣。
因此,他接到的委托大多停留在中等风险、中等报酬的层次。足够他维持地堡、购置装备、缴纳各种苛捐杂税并略有盈余,但远远不足以触及这个城市真正黑暗核心的利益,也无法让他积累起令人忌惮到不敢轻易招惹的名望。他就像一只精心构筑了巢穴、獠牙锋利却拒绝捕猎大型活物的野兽,在食物链中占据着一个稳固但无法继续上升的位置。
他也曾旁敲侧击地听说,怀沙竟然也有一个孩子,年纪大概和当年的蒙加相仿。这个消息只是让他更加确信自己远离那摊浑水的正确。他对怀沙的过去、对那个孩子一无所知,也毫无兴趣。加仑城的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表面或许狰狞,深处可能藏着截然不同的景观,但探知那些,除了可能引来新的麻烦,毫无意义。他将与蒙加相关的所有记忆——雪原上的制服、父亲的死、那荒谬的纠葛——都封存起来,不再触碰。有些线,一旦交叉过一次,产生了那样讽刺而疼痛的结节,最好的方式就是彻底绕开,永不相交。
未继续着他的生涯。地堡在一次次添置中越来越像样,装备逐步更新,生死之誓上的数字缓慢增长。他熟练地运用着对死亡的异化理解,承受着日益疏离的痛感,在有限的委托类型中寻找着生存的空间。他变得越发沉默寡言,眼神里的情绪如同被冰封的湖面,难以窥探波澜。他活了下来,甚至获得了一种局部的、有条件的“自由”,代价则是内里的某种温度不可逆转地流失,以及在那条通往阴影世界更深处的道路上,主动为自己设置的路障。他成了一个技艺精湛却自我设限的雇佣兵,一个在加仑城巨大阴影下,既未被光明接纳,也未被黑暗完全吞噬的,孤独而凝固的存在。天空依旧灰败,而他在这灰色中行走,身影清晰,前途却似乎早已被自己划定在一个无法突破的圈内。
……
未是在许多个看似无关的碎片时刻里,逐渐拼凑出加仑城某些隐秘规则的。这些规则并非写在哪本法典上,而是像空气里的尘埃,弥漫在每个角落,吸附在每一次呼吸、每一个眼神和每一句看似寻常的话语里。它们构成了一套精密的、无声的筛网,将人分成三六九等,而筛孔的大小,往往与魔法天赋、基因纯度或仅仅是“看起来是否正常”紧密相关。
起初,这些规则曾以极其直接、甚至粗暴的方式施加在他身上。在他还只是一个挣扎在生存线上的无名之辈时,他几乎每日都在亲身体验。比如社区那台老旧的公共取水器。它并非总是故障,但故障往往发生在他或者与他相似气息的人靠近时。有时是机器突然停止出水,有时是排在他后面的人会突然高声抱怨,指责他的存在“干扰了魔力流”,导致机器失灵。管理员便会无奈地宣布暂停供水进行检修。未往往只能提着空荡荡的水壶离开,背后是人群如释重负的叹息或幸灾乐祸的低语。他后来才意识到,这未必是机器或管理员刻意针对他个人,而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合谋:当资源紧张时,群体需要找到一个最无力的原因来转移矛盾,而他恰好是那个最安全、最不会反抗的靶子。有一次,在经历了这样的早晨后,他在取水器旁边一个不起眼的凹陷处,发现了一小袋用油纸包裹的冷凝水,水质清冽,袋子上有一个极淡的、属于教堂的秘纹印记。他没有声张,默默收起。这是规则之外,极其罕见的、沉默的善意,如同石缝里渗出的水滴,微小却真实。
他也曾试图寻找稍微正规一点的零工,比如那些贴在布告栏上的招聘启事。有些要求看起来合理,比如体力劳动;但更多时候,会附加一些令人费解的条件。“需基础静电吸附能力(Ⅰ级及以上)”——这是一个清洁工岗位的说明。未后来才明白,这意味着雇主希望雇佣拥有微弱的、可以吸附灰尘的静电系魔法能力者,以节省清洁工具的成本。像他这样毫无魔力反应的人,连申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