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良药苦口
齐暻第一次在意识清醒的时候被应曈上药,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医治手段。
巫医的外用伤药顶多是干制后的草药磨成粉,在需要的时候撒在伤口上。
而应曈给他敷上的这些奇奇怪怪的外伤膏体,用料之复杂,简直是他生平仅见。
每一种药膏似乎都是用十余种各类草药甚至是兽皮粉末混合,再用油或是蜂蜜调成的。
柔软的羽毛蘸着不同的药膏,轻柔地抚过每一处伤口。灼热疼痛的伤处在药膏敷上的瞬间便只觉一阵清凉。
伤口实在太多了,齐暻慢慢又有些困了,忍不住小小打了个哈欠。
皇室确实应该有些秘药,林小姐身为皇帝身边最亲近的影卫,有一些也完全算不得什么奇怪的事。困倦中,齐暻很快说服了自己。
应曈见齐暻虽然乖乖任她施为,鼻子却闲不下来一般不断嗅闻着每一样抹上的药膏,不由失笑。
“这是琥珀膏,疏通气血,消肿止痛;这是止血定痛散……”
虽然因为材料不全大都是简化版,比如金疮药本应用熟猪油与菜油混用,如今只好先只用猪油;琥珀膏本应调入一些酒,此世也还未有人发明出酒,只好先用蜜暂代。
无论如何,好歹是比巫医的草药粉管用太多了。
应曈无比感谢祖母,是她老人家硬摁着小时候皮猴子似的自己,一副一副背下了这些救命的药方。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远在另一个世界的亲人们仍在用自己的方式帮助她。
她一边检查伤口状况一边上药,哪怕不是第一次见这些伤口,还是不由皱眉。
她刚传过来时就见过兽奴,因此她知道齐暻这些天过的都是些什么日子。
丽城一战,她用自己的性命逼皇帝派兵,终于击退外族后她不得不速回皇城。那之后,足有半年都不得擅离京城半步。
她只听闻,齐暻在月余后便伤重不治身亡。
那日,应曈在寝殿的屋顶上吹了半夜的风。
在这个时代,唯有那一只狗与自己一样在意小小的边城数千百姓的命。
现在,狗还活着。
刚救下齐暻时,狗脖颈上还紧紧勒着铁质的项圈。
那项圈内侧带着打磨粗糙的尖刺,深深嵌在血肉之中。
兽人的冶铁技术并不高,在这样折磨同类的事情上面却是不遗余力。
右侧股骨骨折,全身多处撕裂伤,尤以腹部那处最为严重,有反复感染的痕迹。
齐暻一声不吭地任由她二次清创又上好了药。
断裂的股骨也重新上过黑玉续断膏后,用夹板固定。
可惜没有条件打石膏,好在狗子是个很听话的病人。
连她再次用银针渡穴促进消肿排淤时,齐暻都没有动一下。
也幸好兽人的体质比人类好太多,这样的伤放在普通人类身上,死几次都够了。
她不由有些心疼地挠了挠小狗的下巴,狗子无意识地轻轻咬了她一下,又轻轻舔舔。
应曈忍不住又避着伤口捏了捏狗子的嘴筒子,拍拍他的头:
“好了,稍微休息一下。药应该也差不多了,我去看看。”
*
一盏茶的功夫后。
齐暻的耳朵都并成了飞机耳:
“林小姐,这是……用来喝的吗?”
一大碗黑漆漆散发着诡异味道的药汁抵在他的嘴边。他还谨记着应曈不让动,只能可怜兮兮地将脑袋向后退,试图离那碗可怕的东西远一点。
“别躲,这是口服药。”
药碗被放在他鼻子底下,那股怪味冲得齐暻两眼一黑。
他可算是知道,从吃饭起就隐隐从灶房里弥漫出的奇怪味道是从哪来的了。
应曈无情宣布:“全部趁热喝掉。”
林小姐在这种时候果然比巫医都恐怖,齐暻做了半天心理建设,试探着舔了一下,整张脸都皱成了一团。
简直把天灵盖都能苦翻!
“不要尝啊,一口气喝掉还能少遭点罪。”
应曈安抚地揉了揉狗头,鼓励道:“快喝,喝完给你吃好东西。”
这个鼓励对比起面前比毒药还恐怖的东西来说,实在没有什么吸引力。
但是齐暻一想到这碗汤药是林归辛辛苦苦上山采摘,又文火熬了整整一下午才制成的。
他实在无法拒绝。
残废的狗已经很招人嫌了,他不想惹得林归厌烦。
咬咬牙,狗将头埋进碗里,以最快的速度将那一大碗中药汤灌了进去。
又腥又苦,还夹杂着不知道是什么的各种怪味,终于喝完,舌头都是麻的。
一碗清水适时递到了齐暻嘴边。
“快漱漱口。”
应曈从小到大不管什么病几乎都是喝中药和扎针,对此驾轻就熟。
她看着狗子一脸生无可恋地埋头狠狠含了几大口水,又熟练地将一个空盆递上:“吐这里。”
狗子实在是被苦惨了,受那么重的伤清创时都没眨一下眼睛,此时那双眼睛委委屈屈地看过来,黑亮亮湿漉漉的。
应曈被这一眼看得深吸了一大口气,在心里念了三遍“齐暻是人不是真的狗”后才堪堪忍住,没有真的一口亲上去。
她打开一只密封的玻璃罐头,挖出好几大勺,盛进碗里:“吃点甜的压一压吧。”
一股清甜的果香与蜜香瞬间弥漫开来。
在兽世,想吃个罐头都得从烧玻璃开始。
这个时代的玻璃,是当今皇帝还是个冷宫里不受宠的皇女时,应曈在宫外烧坏了不知道多少炉子才搞出来的。
为的不过是让皇帝能在冬日里吃上一口水果。
可惜直到如今,玻璃这东西也多在达官显贵家中作为名贵的装饰品,寻常百姓根本用不起。
现在恐怕只有应曈一人,还在用这样贵重的玻璃瓶做罐头。
应曈上次在无事居停留时,正值秋季,木屋门口的桃子树上挂满了沉甸甸又大又红的桃子。
她见桃子落在地上实在可惜,便尽可能空出一些装药的罐子,制了些蜂蜜糖水桃子罐头和桃子果酱罐头。
受限于技术,罐头瓶的密封远没有现世好。不少罐头已经变质了,应曈现在打开的,是硕果仅存的几只还能吃的罐头之一。
齐暻试探着咬了一口那软绵绵的桃子,立刻眼睛一亮,吃得头也不抬。
软软的桃肉浸透了蜜糖,入口即化,直直甜进了人心里。
桃肉几口就被吃完,他还是对苦药有点心有余悸,舍不得一口喝光碗里甜滋滋的沾了桃子味道的蜜糖水,珍惜地一点点舔着。
齐暻尚在襁褓中时,便受亲族牵连被流放边疆。他挣扎着从奴隶攀登至高位,又一朝跌落,其中苦楚不一而足。
人吃多了苦,便很难不珍惜来之不易的一口甜。
尤其是在又苦又涩味道又奇怪的一碗药汤灌下去后,这一口清甜的水果简直好吃得要命。
他一小口一小口地将糖水也舔尽,舔了舔嘴边沾上糖水的毛毛,不自知地意犹未尽地砸吧了几下嘴。
应曈看得好笑,干脆把整个罐头都给了他。
天可怜见的,今年秋天多做些水果罐头好了。
也不知道当初贮存的那些麦种还能不能发芽,等会儿就去泡上好了。
这么爱吃糖,做点麦芽糖来安抚狗子的心吧,毕竟这药还要喝上许久,春天可实在难找些什么水果。
明日上山还得打些新鲜肉食回来,不能再让病患吃这些不知道放了多久的肉干和咸肉了。
储备的野蜂蜜这次调药膏也基本上全都用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