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9. 引子·破釜酒吧
对角巷在午夜过后就成了另一个世界。
主街上的商店早已打烊,橱窗里的魔法灯光熄灭了大半,只剩下几盏在玻璃后面微弱地跳动。破釜酒吧是这条街上唯一还亮着灯的地方。昏黄的灯光与嘈杂的人声从褪色的木门缝里漏出来,偶尔有醉醺醺的巫师推开门,迎着夜风打个哆嗦,“啪”的一声便消失了。
对角巷与翻倒巷交界的地方有条小巷,连名字都没有。巷子窄得只能容两个人并排挤着走过,两边的墙壁被岁月熏得发黑,墙上挂着几盏油灯,铁笼里的火苗一跳一跳的,墙上的影子跟着扭动。几家关门的旧货店把卖不出去的破烂堆在门口——裂了缝的坩埚、发霉的魔药材料、生锈的天秤、还有一堆看不出用途的金属零件。
这里不会有人来偷东西。连小偷都嫌这些破烂不值钱。
但今夜的小巷不太一样。
白光来得毫无预兆,像是有人在黑暗中用了个加强的荧光闪烁咒。那道光撕裂了巷子里的阴影,刺眼的光芒逼得让墙角的老鼠尖叫着钻回洞里。
一个人从光中跌了出来。
他重重摔在地上,砸翻了堆在角落的破铜烂铁,哐啷哐啷的巨响打破了深夜的寂静。一个生锈的坩埚骨碌碌地滚到墙边,撞上砖墙才停下。
白光消失了,小巷重归黑暗。
那人一动不动地躺在杂物堆中,深色巫师袍上沾满灰尘和污渍,袖口破了个口子,黑发乱糟糟地黏在额头和脸颊上,几乎盖住了半张脸,只露出一道闪电状伤疤。他的脸颊贴在肮脏的鹅卵石上,眼睛紧紧闭着,如果不是胸口还有一丝起伏,恐怕有人看到会以为这是具尸体。
他的颈间露出一截银色的细链,链子很细,像是女性戴的那种。链子上穿着什么东西,银白色的,看着像枚戒指。
远处传来醉汉含糊不清的歌声,还有猫在某个屋顶上打架的尖叫。
墙角的老鼠探出半个脑袋,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魔法气息,飞快地缩了回去。
破釜酒吧那边又传来木门开关声,伴随着一阵大笑和杯子碰撞的响声。然后是脚步声,渐行渐近。
那个倒在小巷里的人始终没有动。只有锁骨处的那截银链还在随着微弱的呼吸起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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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釜酒吧里的空气闷热潮湿,酒吧的窗户开着,但外面一丝风也没有。烟雾、酒气、汗味和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酸臭味混在一起,一股脑儿地灌进鼻腔,让人一进门就想打喷嚏。
角落里的巫师无线电正播放着魁地奇评论员慷慨激昂的叫喊声。吧台后面,老汤姆正用一块脏兮兮的抹布擦着高脚杯。他是个秃顶的老头,脸上的皱纹深得能夹住一个纳特,但眼睛还算灵活——这是几十年酒吧生涯磨出来的本事,得知道谁能赊账,谁该提防,谁喝多了要赶紧叫人来接。他把擦好的杯子倒扣在架子上,动作熟练得不需要用眼睛看。
吧台边上,蒙顿格斯·弗莱彻懒洋洋地抽着一只破烂的烟斗。绿色的烟雾从他嘴里冒出来,像烧焦的袜子味道,熏得旁边的客人纷纷往旁边挪了挪。
他眯着一双充血的小眼睛,弯腿架在高脚凳的横杆上,姜黄色头发乱蓬蓬地竖着,脸上的胡茬少说也有三天没刮了。
“汤姆,”他把空杯子推过去,脏兮兮的手指在吧台上敲了敲,“再来一杯。这酒不错。”
老汤姆眼皮都没抬:“风暴朗姆是店里最便宜的。”
“所以说不错嘛。”蒙顿格斯咧嘴一笑,露出发黄的牙齿,“贵的我也喝不起。”
汤姆哼了一声,没接话。他把杯子倒满,推回去,继续擦别的杯子。
“生意还行吧,汤姆?”蒙顿格斯喝了一大口廉价的风暴朗姆,醉醺醺地问。
汤姆又哼了一声。“还行个屁。”他把擦好的杯子往架子上一扣,“这年头人心惶惶的,连喝酒都不痛快。以前这个点儿,酒吧里挤得连下脚的地方都没有。你看看现在——”
他用下巴指了指酒吧里稀稀拉拉的客人。
确实,今晚酒吧里的人不多。角落里几个刚下班的魔法部职员低头交谈着,靠窗的位置有两个年轻人,看穿着应该也是部里的。吧台另一边几个老主顾端着酒杯,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蒙顿格斯眯着眼睛在酒吧里扫了一圈,每个客人身上停留不到两秒——从衣着到酒杯,最后落在口袋。老习惯了,得知道谁是个穷光蛋,谁喝醉了可以顺点东西。
“我跟你们说!”斯坦·尚帕克的大嗓门盖过了其他人的交谈,他重重地把杯子磕在吧台上,啤酒溅了出来,“威森加摩投票那天,福吉灰着脸上了我们的车!黑着个脸跟死了亲人似的。第二天就卷铺盖走人了!”
这段话他显然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但吧台边的几个酒客还是围着他听得起劲。老板汤姆一边擦着早就干净的杯子,一边竖起耳朵。
“活该。”一个秃顶的中年巫师不屑地说,“软得像鼻涕虫一样。”
“汤姆!再来一杯!”斯坦举起空杯子。这个满脸粉刺的年轻人是骑士公共汽车的售票员,他穿着紫色的制服,帽子歪歪斜斜地扣在头上。他刚结束一天的工作就来酒吧报道,喝得脸上红通通的。
汤姆走过去给他续杯,“你今天跑了多少趟?”
“十趟!”斯坦接过啤酒,咕咚咕咚喝了一大口,“从早上六点到现在,累得要命!”
“骑士公共汽车今天很忙?”旁边一个年轻巫师随口问。
“忙得很!”斯坦擦了擦嘴,“你们知道吗,今天傍晚我还拉了一个从保加利亚来的巫师,说是来看世界杯的。这才几号啊!比赛还有一个多月呢。”
“提前来踩点吧。”有人说,“毕竟是那么大的比赛。”
“也是。”斯坦拍了拍吧台,刻意压低声音,仿佛在透露什么惊天秘密,“不过我跟你们说,最近路上的傲罗可真多。今天我拉了三个傲罗!三个!”他竖起三根手指晃了晃,“平时一个月都碰不到一个。”
旁边几个人对视了一眼。
“去哪儿的?”蒙顿格斯抽了口烟斗,插话道。
斯坦转过头看了他一眼,认出是蒙顿格斯,立刻来了精神,“嘿,蒙格!全都去海边。厄尼把他们载到海岸,他们就雇船往阿兹卡班那边去了。”
汤姆倒酒的手停了一下,“阿兹卡班?”
“对啊。”斯坦也不等他倒完,迫不及待地又喝了口,“我问他们去干什么,他们说‘例行检查’。”他撇撇嘴,“梅林才信他们的鬼话,肯定有什么事。那地方都是摄魂怪,用得着这么多傲罗去检查?”
秃头巫师听到了,立刻接上:“是有这么回事。我侄子就是傲罗,要不是最近安排他巡逻,说不定也得去那儿。”
“为什么啊?”斯坦咂了咂嘴,“难道还怕犯人自己跑出来不成?”他打了个酒嗝,又转向蒙顿格斯,“你说是吧,蒙格?”
“是啊,是啊。”蒙顿格斯随口应着。
他的注意力被角落里那两个年轻人吸引了。一个红头发,坐得笔直,手里规矩地捧着一杯黄油啤酒,表情严肃得像是在开会。蒙顿格斯认出来了——珀西·韦斯莱,那个自命不凡的小官僚,在国际魔法合作司工作,总想往上爬。
坐在他对面的棕发年轻人明显放松得多。他把椅子往后靠,翘着二郎腿,一只手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端着黄油啤酒。他的魔法部长袍已经完全脱了,只穿着衬衫,袖子卷到手肘。没记错的话,他好像叫费利克斯·彭伯顿,比珀西早两年进入国际魔法合作司。
秃头巫师显然热衷八卦,他干脆往斯坦这边挪了挪,“你们不觉得伯恩斯部长上台以后,好多事都变了吗?”
角落里的珀西听到了这句话,他放下手里的黄油啤酒,清了清嗓子,“伯恩斯部长的政策都是为了确保魔法界的安全。这些措施都是必要的。”
费利克斯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只是端起酒杯喝了一口。
斯坦转过身子,看向珀西。“你在魔法部工作吧?”
珀西立刻坐直了身体,推了推眼镜,“是的。我在国际魔法合作司担任初级助理。”他顿了顿,补充道,“克劳奇先生的部门。”
“哦,那你肯定知道内幕。”斯坦凑过去,一股酒气扑面而来,“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突然加强了阿兹卡班的守卫?”
珀西的表情变得更加严肃,甚至有些居高临下,“我恐怕不能讨论部门内部事务。作为魔法部的职员,我们有严格的保密守则。这不仅是职业操守的问题,而是关乎——”
“哎呀,说说又怎么了?”斯坦挤了挤眼睛,打断了他,“就随便聊聊呗,又不会传出去。你看,我今天拉了三个傲罗,他们可都去阿兹卡班了。这么大动静,总得有个原因吧?”
“这不是‘随便聊聊’的问题。”珀西板着脸说,“魔法部的形象需要我们每一个职员来维护。如果人人都把内部事务当成酒桌上的闲话——”
费利克斯在旁边笑出了声,“得了吧,珀西。你就直说‘我不知道’不就行了?国际魔法合作司又不管阿兹卡班的事。”
珀西涨红了脸,“我当然知道阿兹卡班不归我们司管,但这并不代表我可以随意议论其他部门——”
“行了行了。”费利克斯摆摆手,转向斯坦,“你别为难他了。珀西最大的爱好就是背诵《魔法部职员行为准则》第五章第十二条——‘不得向外界透露任何可能损害魔法部声誉的信息’。”他学着珀西的语气,一本正经地说完,又恢复了正常语调,“哪怕他根本不知道答案。”
珀西推了推眼镜,显然很不满,“费利克斯,你这种态度——”
“我知道,我知道,”费利克斯举起酒杯,“有损国际魔法合作司的专业形象,对吧?问题是,谁会在乎两个小职员?工作时间已经结束了,我们来这里是为了放松的。”
珀西不高兴地瞪着他,“现在不是放松的时候。魁地奇世界杯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开始,克劳奇先生强调,外国代表团的接待安排七月底前必须落实。”
“我知道。你今天已经说了——”费利克斯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数数,“——至少八遍了。”
“那是因为这件事很重要。”珀西眉头皱了起来,“这是向国际巫师联合会展示英国魔法部效率的绝佳机会,我们不能出任何差错。”
费利克斯叹口气,“克劳奇先生也需要休息吧。”他朝窗外扬扬下巴,“你看看,这么好的夏夜,不出来透透气,还要闷在办公室里?”
珀西显然不太认同这个说法,“克劳奇先生是个非常敬业的人。”他的语气充满敬意,“我们应该向他学习。”
“是是是。”费利克斯又举起酒杯示意了一下,然后话锋一转,“说起来,你不觉得自从伯恩斯部长进行了大规模人事调整后,部里……怎么说呢,有点忙过头了?说是为了魁地奇世界杯的安保,可是——”他抿了口酒,“上届世界杯有这么紧张吗?”
“那是因为这次规模更大。”珀西不以为然,“伯恩斯部长对安保工作的重视程度是前所未有的。”
秃头巫师把椅子往这边拖了拖:“叫我说,世界杯还有一个多月,用得着现在就这么折腾人吗?我侄子现在三班倒,全天候巡逻,回家都没空睡觉!”
“布莱克主任要求严。”费利克斯看了他一眼。
“小天狼星·布莱克?”斯坦说,“哦,我知道他。以前是个挺开朗的人,现在……啧,上周我在对角巷看到他一次,那脸色,跟欠了他十万加隆似的。”
蒙顿格斯的耳朵动了动。
“脸色不好的可不只是他,”费利克斯又说,他看了看四周,像是确认没人注意,才压低声音,“你们最近见过詹姆斯·波特吗?”
“见过!”秃头中年巫师说,“我侄子上周跟我说的——”他也压低了声音,“他那天在魔法部大厅里碰见波特司长——本来想打个招呼,毕竟是顶头上司嘛。结果……”
他咽了口唾沫,“他说波特司长那张脸,冷得像冰窟窿,他愣是没敢走过去。”
“不会吧?”有人小声问。
“真的!”秃头巫师点点头,“我侄子说他从没见过司长那个样子,以前总会点个头,问问最近的任务怎么样。自从他升任法律执行司长后就……”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以前他可不这样。”老汤姆突然说。他停下擦杯子的动作,“和布莱克一样,爱开玩笑。”
“波特司长只是更专注了。”珀西固执地辩护,“他和布莱克主任的组合,让傲罗办公室的效率提高了至少百分之五十。”
“效率高得连家都不回了。”汤姆冷笑了一声,“我老婆上周从圣芒戈回来,把他骂了一晚上。”
费利克斯没吭声,只低头喝酒。珀西也闭上了嘴,看上去有些不自在,像是听到了什么不该听的。
没人问为什么,但酒吧里的气氛变得有点古怪。几个人对视了一眼,都没说话。
吧台那头有人抱怨肉派硬得跟石头似的,另一边飘来一句“迪戈里直接把我轰出来了”。蒙顿格斯取下烟斗,用小指头在烟嘴里抠了两下,耳边断断续续传来两个人压低的交谈声:
“……不是一直挺好说话的吗?”
“他老婆在走廊里哭……都没出来看一眼……”
“加班到半夜,忙着什么吉祥物审核……”
“谁知道呢,最近谁不是怪怪的……”
那边的声音又淹没在杯盘碰撞声里。蒙顿格斯抿了口朗姆酒,把烟斗放回嘴里。迪戈里也不对劲了?该不会是想升职了吧?啧,魔法部那帮人最近都像被施了疯狂咒似的。
而这边的话题不知怎么又转回了福吉身上。
“说起来,”秃头巫师说,“伯恩斯部长上任快半年了吧?”
“差不多。今年春天的事。”
“福吉下台下得可真快。”秃头巫师感叹道,“我记得他1990年才选上的,这才几年啊。当然,我早就知道这个草包做不长的。”
说到这个,斯坦又活跃起来了,“要我说,那家伙肯定是摊上事了!不都说是因为去年小汉格顿村那事……”
汤姆突然把杯子往吧台上一放,响声打断了斯坦的话。“别在我店里说这些有的没的。”
但斯坦已经醉得收不住嘴:“有什么不能说的?大家心里都清楚,这些变化……最近那些失踪……”他停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声音小了下去,“肯定跟……跟那个……”
杯子的碰撞声消失了,无线电里的评论员声音突然清晰起来。有人咳嗽了一下。
“哪个?”秃头巫师问,握杯子的手抖了一下。
斯坦咽了口唾沫,酒意似乎清醒了几分。他张嘴想说话,却没发出声音。
“别说了!”汤姆脸色发白,“别在我的店里说这种——”
“说什么啊?”有个年轻的巫师不耐烦地打断他,“又是那套老掉牙的恐怖故事?拜托,这么多年了——”
“对、对啊,”另一个人附和,语气有些发飘,“福吉下台就是因为他干得不好,和……和别的没关系。”
“可是小汉格顿村那事——”斯坦固执地说。
“意外!”有人立刻打断他,声音比刚才响了很多,“魔法部说了是意外!”
吧台边安静了几秒。没人说话,但所有人都端起了杯子喝酒,像是要用酒精冲淡什么。
费利克斯若无其事地环视一圈,语气懒散地开口:“说起来,你们觉得魁地奇世界杯谁会赢?我在部里听说保加利亚那边赌得挺大……”
“克鲁姆!”斯坦立刻接上,声音都大了几分,“我打赌保加利亚能赢!那个找球手简直是天才!”
“做梦!”秃顶巫师也跟着嚷起来,“爱尔兰队的追球手们,梅林啊,他们简直像共用一个脑子!那配合……啧啧!”
气氛迅速回归到安全地带。大家开始热烈讨论起球队阵容、比赛策略和赔率,声音一浪高过一浪,似乎想借喧闹赶走刚才的阴影。
蒙顿格斯听着他们的交谈,轻蔑地扫了一眼这群人。一群蠢货,他心想,那个人真的回来了,比过去更难对付。他吸了口烟斗,慢吞吞地吐出烟雾。
门“吱呀”一声开了,一阵冷风灌了进来。进来的是个穿着傲罗制服的年轻女巫,一头粉红色的头发在这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