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第七章
秦昭耐心地解释:“是这样的,冬忍,咱们有个摸底考试,主要想看看你水平,尤其你从外地转学过来,两边的教材和进度可能不一样。”
冬忍握着书包肩带,点头道:“好的。”
“不用太紧张啊,会多少,写多少,我们带着文具,先到三班教室,稍微准备一下?”秦昭望向楚无悔,“我带孩子去教室,您留在这里填表?”
“行,那就麻烦您了。”
三班教室位于楼梯口,屋里恰好有视野极佳的窗户,能够一览学校里的红绿操场。班级后方有一块黑板,涂着五颜六色的板报,还是上学期的内容,暂时没有更换。
冬忍随手找了第一排中间座位,待秦老师离开后,终于有时间环顾陌生的教室。
单人的课桌课椅,崭新的深绿色黑板,悬挂在上方的投影仪,板报上张贴学生缤纷多彩的活动照片,更不用提楼下质感良好的跑道和篮球场。
冬忍的手指轻微打颤,缓缓将文具逐一取出,借此缓解此刻的晕头转向。很难想象,她前几个月还坐在拥挤的砖石教室,老旧的长条课桌坑坑洼洼,都是过往学生的雕刻杰作,时不时就会弄折写字的铅笔。
那时,小学生和中学生都挤在一栋楼。她听高年级的学生说,县城的学校面积很大,而且小学和中学都分开,那里会比这所学校更大么?
平心而论,来到新学校的冲击感,远比到楚有情家汹涌。
倏地,冬忍悟出世间一个简单的道理。
你的来之不易,或许只是别人的稀松平常。
没过多久,秦昭又带着一名男生进屋了,他看了眼第一排,指了指冬忍旁边的座位,说道:“浩柏,你坐那儿吧。”
男生跟冬忍年纪相仿,穿着无领的深色毛衣,只露出浅色衬衣领子。他戴着金属眼镜,浑身书卷气,看着很斯文。
秦昭待两人都坐好,开始下发考试卷子:“一共是语文、数学和英语三科,咱们考两小时,还是那句话,会多少,写多少。”
他打开电脑,调试起设备:“那我们先做英语听力,大概十分钟,然后你们做剩下的题。”
此话一出,冬忍忙不迭翻找试卷,当她看清满是英文的那张,不亚于晴天霹雳。
血液瞬间凝固,心跳却在加快,慌乱和恐惧如蚂蚁般侵蚀冬忍的脊椎,给予她被掏空般的寒冷,挥之不去。
教室内响起优美的女声,用流利英语阐述试题,跟另一个男声互问互答。
旁边传来沙沙的写字声,是名为“浩柏”的男生落笔。
冬忍却一动不动地坐着,她对上秦老师探寻的眼神,这才仓皇地低下头,忙乱寻觅生疏题目的突破口。
遗憾的是,这是全英文试卷,她连题干都看不懂。
听力部分更是没有题目,只有四个选项,简直是闷头一棍,打得人头破血流。
两个小时是惨痛浩劫。
教室内,冬忍站起身时,只感觉浑浑噩噩,脑袋里一片空白。她的小腿僵硬而麻木,第一次都没站稳,略微调整了步伐,才体会到踩地时的针扎刺痛。
哀莫大于心死,前往办公室的路仿佛都变灰了,没有初来乍到时的艳丽色泽。
办公桌前,秦昭接过冬忍的试卷,找了根红色圆珠笔,唰唰地批改起来。他是数学老师,当然先看自己教的科目,越判神色就越发欣喜。
“好的,我看看,可以啊,都没有错的……”
简明整齐的字迹,精确无误的答案,翻来覆去找不到纰漏,竟然是一张满分试卷!
秦昭的笑意还挂在脸上,他翻到后两张却愣了:“这两张怎么没做?”
那是印有英语试题的卷子,除了听力选择都写“C”外,后面的选词填空和翻译丝毫没动,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我……看不懂题……”
冬忍恨不得将头埋到地里,嗡声道:“不会做。”
秦昭骇然失色,再次确认道:“一点都不会吗?ABCD之类的?”
自卑和羞耻激荡而来,追问的话像一记响亮耳光,刀子般地打在脸上。
热血猛然冲上脸颊,她的耳根噌得红了,难以启齿道:“我还没学英语。”
老家的学校要初中才教英语,听说县城里的小学是三年级,但她没料到北京的学校会更早。
倘若优等生身份是她过去唯一的依仗,现在考试失利就化为背刺的利刃,深深地钻透她心窝,留下刻骨铭心的伤。
她被她曾经引以为豪的东西击败了。
空气像被寒冬冻住。
楚无悔率先出声,缓和道:“外地都没那么早学英语,也就北京学得快,一年级就开始了。”
秦昭长叹一声:“话是这么说,但她丢了三年的进度,以后上课会很费劲啊。班里是英文授课,孩子没有基础,连课都听不懂。”
“那就辛苦您,跟英语老师沟通一下,平时多帮忙盯盯孩子,她会努力慢慢追回来的。”
“行吧。”秦昭无奈地劝,“您课外也得补,光靠课上的,估计不太够。”
两个大人每说一句话,冬忍的脑袋就微垂一点,像被无形重担压弯了腰。
她听楚无悔和气地跟老师协商,内心越加羞愧难当,明明刚发誓要奋发图强,现在就原形毕露、丢了大脸,会不会让眼前人失望?
她会不会觉得自己是撒谎学习好的骗子?会不会觉得课外补习麻烦又花钱?
她会不会后悔送自己来那么好的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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返程的路上更加安静,冬忍和楚无悔离开办公室,穿过狭长的走廊,都没有交流成绩。她心里更加没有底,观察起大姨的脸色,却什么也瞧不出来,对方恢复潭水般的沉静。
两人抵达停车场的时候,竟遇到另一名学生及家长。
双方的停车位置不同,恰好有个自行车棚挡着,彼此看不见具体模样,只能听到塑料棚那头的声响。
“浩柏,你看看,为什么这两分会丢呢?明显就是马虎。”女人恨铁不成钢道,“不然你数学能考九十八,不会是九十六了。”
“我当时没看到……”
冬忍瞥见动静,侧目看了过去,瞧不清二人神态,只有车棚缝隙间若隐若现的身影。
女人出言教训:“所以你该更细心才对,不要老觉得自己学得很好,那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是以前的学校水准不够,显得你年级名次很高!”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冬忍只觉最后的遮羞布被扯下来,她滚烫的脸庞遭冷风吹凉,却被火辣辣的言语刺激,重新烧了起来,感到阵阵煎熬。
男生同样难受,哑着嗓子道:“可我已经很努力了……”
“我跟你实话实说吧,另一个转学生数学是满分,人家语文也比你高,她以前的学校没你好,连英语都没地方学,你觉得你真够努力了?”
“……”
齐浩柏哑口无言。
“走吧。”
车边,楚无悔收好手机,瞧女孩呆立不动,说道:“他俩到店里了,我们过去会合。”
冬忍这才拉开车门,老实地坐了上去,不再能听到母子俩的对话。
坦白讲,她多希望楚无悔劈头盖脸训斥自己,没准心里都好受一点,对方的波澜不惊让她愈加愧疚。她萌生难以言表的罪恶感,脸蛋从头到尾是烫伤般的疼。
楚无悔开车前,察觉她的异样,伸手试她额头,蹙眉道:“你脸怎么这么红?被吹发烧了?”
然而,额头温度正常,唯有脸颊发热。
“大姨,对不起。”
楚无悔一愣,见她脸色沮丧,淡然道:“不就是个考试。”
冬忍摇了摇头,低声重复道:“对不起。”
这确实仅仅是一场入学考试,但是她为数不多拿得出手的东西。
“不要说‘对不起’,越是这种时候,你越应该说‘谢谢你’。”她语气平和,“不管结果如何,别人给你机会,是想听你道谢,而不是让你道歉。”
冬忍似懂非懂。
楚无悔调侃:“当然,如果陈释骢考砸了,他会更加无耻一点,直接说‘我爱你’,抢先油嘴滑舌,免得要挨批评。”
冬忍鼻尖微微酸涩,被浅淡的笑话逗乐了,露出似哭似笑的神情。
她没想到大姨也懂幽默。
“对不起,谢谢你,我爱你,前两个是对外面人说的,后两个是对自己人说的。”
楚无悔平静道:“所以,不用说‘对不起’。”
从出生至今,冬忍没听过这种道理,甚至尚不能理解此话。
但她沉默半晌后,出声应下了:“……嗯。”
楚无悔握住方向盘,驾驶车辆驶离校园。
“好了,去吃水煮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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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人居坐落于长安商场附近,独自占据一栋简陋的二层小楼,生意却红红火火。它是一家深耕北京的川菜馆,进门就是扑鼻的辛、香、麻、辣,狭小的过道都要塞一张二人桌,才能应对络绎不绝的食客。
楚有情和陈释骢到得早,占据了二楼靠窗的位置,刚看到两人从楼梯口上来,便迫不及待地招手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