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如此甚好
后厨院内,身形圆润的人提着一只木盆撩开布帘。
“三叔,给我吧。”阿福与他站在一起,倒是黝黑精瘦,抢过木盆放在她身前桌上。
“螃蟹都在池子里,楼上六位贵客,你只管往好的挑。”
水池幽暗,提灯走到跟前才发现中间被隔开一分为二。左边是一群黑压压的爬物,右侧零星卧着几只。
阿福抬手指了指左侧水池,“就在这,姑娘小心一些。”
“那边的蟹有什么问题?”
“你只管在这选,客人们还等着呢。”
挽袖伸入水中,接连抓了好几只上来,贺元棠又皱眉放了回去,京城的蟹都是这般模样?莫不是长途跋涉,像兄长那般要吐好几次,最后像丢了魂似的瘫在地上。
一侧传来拍水的动静,隔壁池中蟹倒是活跃许多。今日她路过几家酒楼,人多食蟹,瞧着膏肥黄丰,并不像眼前的恹恹之状。
京中蟹价高,运河通来年年有大批的螃蟹顺秋而入,邻里的方伯趁此改做了运蟹的生意,当初还问她父亲母亲可要一道入京,江河风波难测,父亲回绝了此事,不曾想听闻方伯赚了很多金银,已在京中买了宅子。
她也好想赚这样多的银子,京城蟹贵,又恰逢今年秋闱,有条件的人家都要买螃蟹给家中子弟,讨一个“三甲”的好彩头。
只是她那兄长是个没口福的,一吃螃蟹河虾便满身起疹子,彩头讨不到,坐马车还会晕,也不知道如今在学宫中过的如何。
想要在京中落脚,与其寄希望于兄长及第,或自己寻到那少年郎,贺元棠看着手中黑黑的螃蟹,叹了口气,还是自己试试吧。
“这边的螃蟹为何不能用?”
阿福嘴张了半晌,只说了个“不能用就是不能用。”
“让我看看总行吧。”说着便伸手捞了一只,那蟹在她手中挥舞双钳。
“既是给贵人做菜,食材定要用最好的,我听闻满庭芳是京城最有名的酒楼,原先的厨子更是到了宫中为御,就算我有通天本事,也不能用三等食材做出一等佳肴吧?这传出去岂非有损贵楼芳名。”
“都是月初入京的螃蟹,哪里有什么差别?”
“既无差别,何必分池而养?更何况左池的蟹分明有问题。”
三叔闻言,凑近来看:“你说说,这有甚问题?”
她捞了只螃蟹,擦净外壳放在桌上,捻了一小把盐涂在蟹壳表面,三人大眼瞪小眼地提着灯瞧了好一会儿,见一小股水从壳中流出。
“我们也是用的这个法子,壳内积水先前就排过一次,可是这有什么用?”
她躬身仔细盯着蟹壳,上面一条弯弯弧线,像一个笑脸,“别着急嘛。”
要来枝条揉开做刷,在那笑脸四周来回刷着,再用水洗净。“这批蟹中该是有水瘪子一类,导致生了病蟹,病蟹肠道空虚,膏肓渐少,壳内积水,壳上也该有斑点。”
挑灯细看,却并未看出什么来,贺元棠有些疑惑,店中螃蟹若无染病,不该出现空壳的情况。又问三叔,可还有别的螃蟹。
“有的,自然是有的,稍等。”三叔转身回厨房去取,贺元棠瞧见他走路时一高一低,有些跛脚。
“三叔,我瞧这小娘子哪里像来做蟹的,莫不是蟹行派来坏事的人。”
三叔摇摇头,苏掌柜敢放她来,一定有她的道理,何况方才他瞧过,这丫头虽是样貌生得如闺阁娇养的千金小姐,那双手明显时长时做活计,甚至泡在水里的,若说不会做菜,他不信。
更何况楼上一行个个人精,敢在他们眼前做菜倒是有几分胆量。
只是那几位爷叫这么一位仙女儿似的小丫头过去……
“你跟着她上去瞧瞧,有什么问题下来找三叔。”
“好。”
阿福挪了一个坛子出来,里头装的是先前高厨子“腌”下的螃蟹,除了右池中的外,这是楼里最好的蟹了。
二人带着东西,来到了三层甲字雅间外。
一位与她年岁相仿的少年利落开门,恭敬道:“小娘子请。”
门内舞乐喧嚣,一人斜倚主位,时而睥睨佳酿在手美人萦怀的众人,时而垂眸,指尖随节拍轻扣桌沿。
见人来,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笑意:“伯之自是甚知本王新意,既如此,便请小娘子一展身手吧。”
屋内左右男男女女倚卧几人,熏香中混杂着酒气,她抬头浅浅一笑,系裙净手。
歌舞声停,方才开门的少年帮着将灶火搭好,螃蟹被置于雕花檀木桌上,橙子、酒水、食醋一应俱全。
苏巧只觉额头上有根筋突突直跳,今日竟是把灶台都搬到她上好的雅间之中,明日若不予金赔偿,她……她闭上眼,鼻间长出一气。
众人目光在她周身打转,见她小心从盆中抓出舞爪的螃蟹,擦洗后用小刀剔除蟹黄蟹肉。再从筐中取了带顶的大橙子,熟练地截去顶盖,用勺挖掉果肉盛于碗内。
座上的人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只有呼吸微不可察的有些变化。
她不曾抬眼看屋内众人,专注着用橙子做了几只小盅,留了些橙汁在其中,又将蟹肉、蟹黄和蟹油放入小盅,佐以酒、水、醋,覆上方才取下的顶盖,一个个放进锅中。
等水开蒸蟹时,才微微抬首,苏掌柜在她身旁,阿福则站在身后不远处。
开门的蓝衣少年应是那宁王殿下的护卫,此刻站在主位一侧。
感觉数道目光看向自己,稍稍抬眼,正对上主位鲜衣之人视线。剑眉轻挑,星目微弯,嘴上挂着笑意,并未移开目光,就这样看着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太清澈了,清澈得如一汪水,好似在其中倒映着另一个自己。
昔年还是三皇子的宁王聪慧异常,曾独往天下游历。那时圣上即位不久,运河未通。
途径扬州时遇到贼人,将他外带的衣物钱财尽数掳去。
潦倒时在灯火长街遇见一位小姑娘,与家丁走散,看火戏时被人撞到,身上沾了硫磺烫伤。
二人脸也是黑的,手也是黑的,坐在石桥边大笑。
她不肯说是谁家的姑娘,把身上值钱物件都交与他,后被家丁丫鬟寻见,就此一别。
多方辗转,回到京城后,三皇子还留着她的物件,终于得知她是扬州清贵谢家后人,家主谢公盛时闲云野鹤超然物外,乱时一朝出山天下永安,是从龙的肱骨之臣。
他自请封到扬州去。
也为此惹恼过母妃。
彼时尚有四位皇子,他是其中最拔尖之人,父皇对他极为期许,朝臣称赞。
为何放着政治清明的近京富庶之地不去,偏要到远远的烟花深处。
他说,众人皆知扬州二分明月,十里春风,但歌舞升平之后,是盐铁,是将通的运河。而他的老师,正是坐镇盐铁、度支和户部三司的陆大人。
最终,此事还是受了皇后的恩赏,才为他求到封王扬州。他也真在谢府又见到了那位姑娘。
三年后,大皇兄起兵谋逆,谢家亦被牵连,满门抄斩。
他亲眼见她气断,亲手为她下葬,而后天地倒悬,日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