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十二】间章4
未躺在一片不属于任何轮回的黑暗里,意识像沉底的铁锚。他又看见了那些画面,过于清晰,过于连贯,带着蜂蜜的甜腻和银光的冷。这不是记忆的回放,记忆是碎玻璃,硌得人生疼;这更像一场……精心排演过的戏剧,舞台只有一间教堂、一张餐桌、一个弥漫水汽的浴室,演员只有他和但。他知道这是梦,一个怪诞的、细节饱满到荒谬的梦。
现实里的但还笼罩在祭司袍与距离感中,现实里的自己仍在无数破碎的时间线里徒劳挣扎。可这个梦……它如此完整,甚至有了起承转合。未感到一种疲惫的自暴自弃。既然要做怪梦,那就做到底吧。他想看看,这个虚构的巢穴,这场虚构的驯养与逃亡,到底会走向何种结局。他放任自己沉入那片由执念与渴望编织的柔软沼泽,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好奇:梦里的自己,最后会得到什么?又会失去什么?他不知道结局,所以才要看。然后呢?然后——别再犯神经病了。他在心底对自己冷笑,却阖上了眼睑。
梦的开端带着奶油和铁锈的气味。但带回一盒教会发的蜂蜜蛋糕,糖霜上的王室纹章精致得像一个嘲讽。梦里的未盯着那个花纹,三秒钟,足够他在脑内将其拆解成七种截然不同的武器锻造图,从弩箭的机簧到匕首的血槽。但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拿起餐刀,转向蛋糕。刀刃切开柔软的糕体,陷进奶油层里那颗鲜红的草莓。甜腻的香气猛地炸开。
“甜吗?”但的声音传来。他解开了祭司袍最上面的领扣,动作随意得像拂去灰尘。月光从彩绘玻璃滤进来,不再是现实中那种模糊的光晕,而是精确地、几乎是刻意地,打在他露出的锁骨下方。那里有一道疤痕,不是皮肉翻卷的伤口,而是宛如熔铸进去的银色纹路,在月光下流转着诡异的紫边。
未的叉子在瓷盘底部划出尖锐的声响,刺耳得让他后槽牙发酸。他想起曾用同样的角度,剖开过一个骑士的胃袋,里面未消化的食物混合着血液,也是这般黏腻的质感。眼前的奶油突然变得像凝结的脂肪一样腻人,堵在喉咙口。
“你…受过伤?”他听见自己问,声音干涩。视线却死死盯着蛋糕碎屑里散落的草莓籽,仿佛那细小的黑点里藏着宇宙的答案。
但的指尖抚过那道圣痕,银光随着他的触碰如同活物流淌起来。“十八岁生日时,他们把我绑在祭坛上烙了这个。说是祝福,”他顿了顿,月光在他银色的睫毛上跳跃,“实为狗链。”
未的瞳孔本能地收缩。他在那本生死之誓里画过几乎一模一样的图案,旁边标注着冷冰冰的注释:“王室追踪术核心能量节点”。此刻,梦赋予了他完美的伪装。他假装第一次见,甚至用叉子尖,小心翼翼地、带着一种无知者的好奇,戳了戳圣痕边缘微凸的皮肤。“疼吗?”
“当时疼。”但的声音很平静,银色的长发随着他倾身的动作滑落,几缕发丝轻轻搭在未的手背上,冰凉,像一束没有温度的月光。“现在习惯了。每滴银血都是定位器,所以骑士团总能找到我。”
未突然站起来,动作猛得带倒了手边的牛奶杯。乳白色的液体泼洒出来,在粗糙的木桌面上迅速蔓延。他抓起抹布,近乎疯狂地擦拭桌沿,用力之大,仿佛要将木头纹理都磨平。奶渍渗透进木纹的路径,在他眼里扭曲、变形——多像骑士团包围教堂时摆出的扇形阵型,严丝合缝,无处可逃。
一只微凉的手按住了他颤抖的手腕。但不知何时站到了他身侧。“脏了。”未盯着那片狼藉,低声说,像是在解释自己这突如其来的失态。
梦的触感如此真实。他能感到但手指的力度,能闻到但身上混合着旧书页与淡淡苦艾草的气息。教堂里安静极了,只有他们两人的呼吸声,以及远处墓园传来的、永恒的风掠过骨灰墙裂缝的呜咽。
日子在梦中被拉长、揉碎,又用日常的针线细细缝合成连续的锦缎。但从书柜抽出一本厚重的《基础魔纹学》,摊在未面前。“要听原理吗?”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教导者的耐心,这在现实里是罕见的奢侈品。
未迅速将膝盖上那本写满战术推演和死亡记录的笔记塞到屁股底下,手忙脚乱地换上一本空白的、画着幼稚图画的识字本。他的动作流畅得仿佛排练过千百遍。“复杂吗?”他仰起脸,努力让眼神显得懵懂。
但讲解的时候,声音平缓,指尖划过书页上复杂的魔纹回路图。未的铅笔在纸上乱爬,本该记录“诅咒能量回路叠加效应”或“血脉锚定不可逆性”的地方,却爬满了但的侧脸速写。睫毛的弧度,下巴的线条,甚至耳垂的形状,都被他画得精确到0.5毫米——那是他在无数次轮回中,用目光丈量、刻进骨子里的数据。此刻在梦里,这些数据脱离了杀戮的用途,变成了徒劳又隐秘的临摹。
“这部分听懂了吗?”但敲了敲书页,指着一个关键的符文结构。
未的笔尖正悬在纸上但的喉结位置(某次轮回中,一支淬毒的箭就是从这里射穿,带走了但的温度)。他猛地惊醒,像被烫到一样把纸揉成一团,紧紧攥在掌心。“我…想上厕所。”他仓皇地站起来,不敢看但的眼睛。
厕所隔间冰冷狭窄,带着石砌建筑特有的潮气。未把脸埋进掌心,梦里的触感真实得可怕。他在隔间里,靠着冰冷的墙壁,无声地演算。摧毁王室十二座血源祭坛需要多少浓度的酸液,每座祭坛守卫换岗的秒数误差容错率是多少,但的心脏在魔力反噬下最多能承受几次冲击……数字在他脑中疯狂滚动,像失控的钟表齿轮。他算了七遍,得出的结论冰冷如铁:无一成功。或者说,成功的代价,大概率是但的死亡。
他回来时,发梢沾着墓园带来的、虚无的夜露寒气。他摊开一张同样出自梦境的地图,手指从代表教堂的简笔图案划向海岸线,那里标着一个名叫“白雾城”的圆点。“去南方的白雾城吧。”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劝说,“我能搞到假身份,你扮成药剂师,那里盛产迷雾草,可以掩盖气息……”
但突然笑了。不是嗤笑,也不是嘲讽,而是一种更深邃的、疲惫的共鸣,仿佛早已看穿这徒劳的谋划。
“圣痕离王都超过两百公里会自爆,”他轻轻地说,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物理定律,“他们早防着这手。”
未的指甲猛地掐进掌心,疼痛尖锐而清晰。他规划过17994种路线方案,在现实中,在生死之誓的空白页上,此刻在梦里,那些密密麻麻的线条和标注才显露出其可笑的本质——全是徒劳。狗链的长度早已设定,他所有的计算,不过是在丈量囚笼的半径。
梦里的时间继续流淌,带着蜂蜜的黏稠。但挖了一勺蛋糕递到他嘴边,金黄色的糖霜在烛光下闪着诱人的光。“尝尝这个,比压缩块强。”
未机械性地张嘴,含住那勺甜蜜。味蕾一片麻木。在无数次死亡轮回中,他的味觉早已坏死,尝不出甜,也尝不出苦。但此刻,为了但眼中那一点点微弱的、或许只是他臆想出来的期待,他假装咀嚼,喉结上下滚动,做出吞咽的动作。甜味是一种想象中的概念,停留在舌苔之上,无法抵达更深的地方。
“你学得很快。”但伸出手,用拇指指腹擦掉他嘴角并不存在的奶油。这个动作太自然,自然得让未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但的指尖有银光微微闪烁,那光芒既能瞬间愈合最深的伤口,也能在下一秒绞碎一个人的喉咙。
“古魔文比算术难吧?”但问,带着点调侃。
未盯着那点银光,它映在但浅色的瞳孔里,像囚笼的钥匙,也像锁。
“我想学怎么解咒。”他听见自己说,声音不大,却让梦里温暖的空气骤然凝固。
但合上书页的动作很轻,但那“啪”的一声轻响,在未听来如同惊雷。沉默持续了大概五秒,长得像一个轮回。
“这不是初高中课程。”但最终回答,声音里听不出情绪,只是将书放回了书架原来的位置,精准得像从未被抽出过。
夜晚的教堂是属于未的另一个战场。等但睡下(他的呼吸频率会被未无意识地监听,平稳悠长时代表沉睡),未溜进厨房。冰箱运作发出低沉的嗡鸣。他在冰箱背面光滑的金属面上,用一点残留的奶油写着:
- 王室祭坛坐标(从但偶尔摊开的教会星图反推得出,误差可能很大)
- 酸液腐蚀不同材质祭坛的效率公式(伪装成烘焙温度与时间的食谱)
- 一张但的睡颜简笔画,线条笨拙,旁边用力刻着三个字:必须存活。
第二天的识字课上,阳光透过彩窗,在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未突然抬起头,问:“‘自由’的古魔文怎么写?”
但似乎有些意外,但没多问。他拉过未的手,在他摊开的掌心,用指尖缓缓写下几个弯曲奇异的字符。指尖划过皮肤的触感微痒,带着但偏低的体温。未假装笨拙地练习拼写,手指蘸着水,在桌面上描摹。然而那些笔画在他眼中自动拆解、重组,最后一笔收尾时,赫然成了一个微缩的祭坛结构剖面图,弱点用无形的意念标红。但的银发在这时扫过他的手腕,那轻微的痒意,在梦中被放大,竟像某种无声的赦免。
砂时计在梦的角落无声漏泄。七天后,未那本《基础魔纹学》笔记的边边角角已经写满、画满:
- 页边空白处,生长出一丛丛歪歪扭扭的小雏菊(但常从墓园采来,随意插在祭坛的空花瓶里)。
- 书页夹层中,小心收集着四十根银色的长发(晨祷时从但的肩头、地板上、梳子上捡的,每一根都抚平,排列整齐)。
- 真正的空白处,用从教会仓库“借”来的、经过稀释的隐形酸液,写着最新的王室巡逻表与祭坛守备轮换时间。
他留给但的告别礼物,是一罐从附近野蜂巢“交换”来的野蜂蜜,装在洗净的玻璃罐里。标签是他自己写的,古魔文歪斜得像醉汉的脚印,潦草地拼出“别死”这个词组。走出教堂那扇沉重的木门时,未摸了摸贴身藏着的生死之誓。书页自动在他脑海中翻开,新增的、复杂到极致的圣痕能量分析图里,每一个关键节点,都与他用奶油在冰箱背面写过的坐标悄然重叠。
风掠过墓园,掀起他的衣角,灌进一股裹挟着灰烬气息的凉意。未没有回头。他知道(梦如此告诉他),但此刻正站在那扇彩窗前,月光浇在他银色的长发上,发丝一根根,清晰如囚笼的栅栏。
梦没有停歇,它深入更琐碎的日常,将未的挣扎碾磨成粉末,混进面包屑和茶渍里。他盘腿坐在地毯上,膝盖压着但的《圣痕观测日志》(一本他“偶然”发现的、但记录自身诅咒变化的笔记),试图用新学会的圆规,把但肩胛处一片蔓延的诅咒纹路等比例缩放绘制下来。线条蜿蜒,蕴含着某种残酷的美学。
“这是星轨图?”但端着红茶凑近,温热的呼吸几乎拂过他耳畔,银色的发梢扫过图纸边缘。
未迅速用自己手边微凉的茶杯压住草稿纸的边缘,遮住了那些绝不能被看到的标注。
“……作业。”他低声说。
被茶杯压住的部分,其实写着:
- 纹路分叉点A=对应王室第三祭坛的方位角
- 弧线曲率B≈但魔力反噬临界值(根据上周他打碎花瓶后脸色苍白的程度推算)
- 银血在空气中暴露后的凝固时间C(数据来源:但今早不慎打翻银杯)
但突然伸手,抽走了那张图纸。动作快得让未来不及反应。铅笔尖在粗糙的桌布上划出一道尖锐的折线,声音刺耳——像极了他某次轮回中,用断剑斩断一名重甲骑士脊柱时发出的、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劝逃的提案以各种形式提出,又都以各种形式破产。
“东郊农场缺个会计。”未推开厨房的窗,晾衣绳上挂着他手洗的、但的祭袍,袖口处他用柠檬汁小心处理过,褪去了一块可疑的暗红色污渍(但说是红酒,未不相信),“你会数麦粒就行。”
但把玩着教会强制发放的镀银胸针,那上面嵌着一小块会持续发送信号的魔晶石。
“他们按季度检查圣痕活性,超过三个月不更新定位数据……”他话没说完,但意思明确。
未突然拽过他的手腕,指尖精准地按在圣痕疤痕最中央的位置。这个动作,在梦的背景设定里,他练习过无数次:
1. 第三次轮回(梦里虚构的):但死于圣痕莫名开裂,未测得直接按压疤痕的最大安全压力值为0.7公斤。
2. 第十九次轮回(同样是梦的虚构):未故意用特定频率触发圣痕警报,测试王室骑士团的反应到达时间。
3. 此刻,在梦里:他只用0.3公斤的力道,轻柔得像是在触碰教堂彩窗上那片最脆弱的、描绘着玻璃天使的碎片。
“我算过了。”未翻开一本自制的、封面写着“家用账本”的册子,内页蔬菜价格表的背面,写满了密密麻麻、只有他自己能看懂的公式和推演。他指着一行被反复涂改、几乎穿透纸背的数字,“两百公里是直线诅咒感应距离,如果先走一段地下暗河,利用水脉干扰,再折返绕行,利用南部丘陵的磁铁矿脉形成短暂屏蔽……”
但把账本合上时,动作依然很轻。但未的手背,青筋无法控制地爆起,那是长期处于战斗或逃亡应激状态下的身体记忆,哪怕在梦里也无法完全抹去——像是在黑市为了抢一块过期的压缩能量块,与饿疯了的流民扭打时,肌肉绷紧的模样。
劝逃无效,未开始执行另一套方案:饲养。他在但每日必喝的甘菊茶里,加入双倍分量的蜂蜜。金黄色的粘稠液体缓缓融入浅琥珀色的茶汤。
“糖分超标了。”但晃动着茶杯,银质的茶匙卡在杯沿一个不起眼的小缺口上——那是未某次测试投掷飞刀(用磨尖的餐叉)角度和力度时,不小心磕出来的痕迹。
未盯着但咽喉处吞咽的动作,不自觉地计算着肌肉收缩的频率,并试图在脑海里与圣痕魔力波动的微弱规律同步。
“甜食…缓解焦虑。”他给出一个干巴巴的理由。
真相藏在冰箱的冷冻夹层,被冰霜覆盖:一个贴着普通标签的蜂蜜罐,内壁用糖浆粘着一张微缩的王室核心区域巡逻表;他记录着但每日的糖分摄入量,试图找出其与魔力消耗、圣痕稳定程度之间的隐秘曲线;他甚至在一本顺手牵羊的《神职人员营养学指南》空白处,推导出能让人长期虚弱却不致命的慢性毒药最佳投毒比例,但最终,他用笔狠狠划掉了所有算式,力透纸背。
但午睡时,未在数他掉落在枕头上的银发。一根,两根……在透过窗帘缝隙的光柱里,它们闪着微弱的光。
“三十七根。”他低声自语,将收集到的发丝仔细地缠绕在一截裁衣用的粉笔上(粉笔的半径恰好适合绘制某种小范围屏蔽魔法阵)。这个数量,与上周记录的数据相比,减少了百分之十四。一个无意义的统计,却让他莫名安心了一瞬。
但闭着眼,突然开口,声音带着睡意的微哑:“你最近没去黑市。”
未手中的粉笔“啪”地一声,断成两截。他确实三天没去那个充斥着危险交易和污秽气味的角落了,不是因为安全,而是因为他发现但的亚麻枕套边缘磨出的线头,质地异常坚韧,尝试编织后,竟能承受约三公斤的拉力——恰好是圣痕监测魔晶石触发警报的临界重量。他在试验如何用这些线头编成一条足以吊起那块魔晶石、又不引发感应的微型绞索。
“教堂图书馆…有空调。”未把断掉的粉笔和缠着银发的半截一起,迅速塞进手边《圣经》厚重的扉页之间。那里还夹着一张他绘制的、以教堂为起点的复杂防追踪路线草图,用的也是隐形酸液。
但下班时,带回一小盆枝叶嫩绿的薄荷草,说是可以驱虫。未正坐在餐桌上,面前摊着几十枚不同年份的茉币,他正将它们排列成奇怪的图案。
“货币流通模拟?”但看着那些硬币组成的、似是而非的星座图状排列,有些好笑地问。
未摇头,在但目光移向薄荷草的瞬间,突然伸手将所有的硬币扫进一个旧铁盒里。硬币相互撞击,发出哗啦啦的嘈杂声响,完美掩盖了他骤然加速的心跳。“……练心算。”他给出一个毫无说服力的解释。
被掩埋在铁盒嘈杂声下的真相是:
- 那些茉币严格按照铸造年份排列,而年份顺序,恰好对应着王室十二座血源祭坛的建造与强化时间表。
- 通过暗地里的测试(用教堂的简易天平和分析试剂),他发现1998年版的茉币含银量约为0.2%,这个纯度,经过特殊熔炼提纯,或许能用来打造极薄一层圣痕屏蔽器的内衬。
- 他的手心,在扫落硬币前,紧紧压着一张最新演算的草稿纸,上面的结论令人绝望:若要彻底摧毁所有祭坛的能量核心,至少需要熔铸八百一十四吨此类含银硬币,才能制备出足量的破魔银剂。
当但转身,细心地给那盆薄荷草浇水时,未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从散落的硬币中精准捻出三枚关键年份的,没有丝毫犹豫,仰头将它们吞了下去。金属滑过食道,冰冷而坚硬的触感异常清晰。胃袋是最佳藏匿点,这是他某次轮回中从一名走私犯那里学到的。
劝逃彻底失败的某个午夜,未把自己关进浴室。水龙头开着,哗哗的水流声充斥狭窄的空间。他在雾气氤氲的镜面上哈气,然后用手指写下公式。水汽很快模糊了字迹,他又哈气,再写。反反复复。
但的刮胡泡罐子放在一旁,白色的泡沫残留边缘。未看着那些公式在水雾中流淌、变形。
没有具体的数字可以代入,但这个算式本身就像一道冰冷的诅咒。答案以水痕的形式在镜面蜿蜒而下,像一条条眼泪的路径。未抓起但挂在旁边、边缘绣着细小十字架纹样的毛巾,用力擦拭镜面。水渍被抹去,那个十字架的纹样在他反复的摩擦下,在脑海里自动拆解成了坐标轴和解析几何模型。
最后一次晚餐的气氛,在梦里被渲染得近乎悲壮。但把炖菜端上桌时,未正机械地数着碗里的豌豆。一颗,两颗……直到指尖捏碎第四十颗,豆子内部的汁液渗出,在他指腹晕开一小片淡绿色,看起来像干涸已久的、不新鲜的血渍。
“今天去墓园了?”但忽然问,声音平静无波。
未的勺子僵在半空。他确实去了,用教会仓库那把沾着泥土和但常用洗发水淡香味的铁锹,埋掉了几把自制的酸液匕首和几枚从死去骑士身上取下的、可能带有追踪术的徽章。“喂乌鸦。”他听见自己说,声音平稳得连自己都惊讶,“它们爱吃腐肉。”这是他在这个漫长梦境里,说过的第无数次同样的谎言。
但的银发随着他低头喝汤的动作,垂落在碗边,微微晃动。未知道,这是他内心波动时克制的外显,就像未同样清楚地知道,祭坛下方从左数第三块石砖,其缝隙的宽度正好能严丝合缝地塞进一枚微型毒囊。
梦里对“告别”的演绎,充满了仪式感的琐碎。未在凌晨三点,厨房只有冰箱运行低鸣的寂静里,整理那台老旧的冰箱。
- 浸泡好的蜂蜜柠檬片,被他按照测算出的糖分浓度分层摆放(但的咳嗽在夜间会加重,需要约14%的糖分溶液缓解喉部不适)。
- 所有的甘菊茶包都被他拆开又重组,每袋都精确混入了0.5克他自己配制的强效镇静剂粉末(这个剂量,经过他对但体重的估算,足以确保24小时的深度睡眠,且不会留下后遗症)。
- 七人份的三明治用油纸包好,边缘用沉重的茉币压住以防散开。火腿的厚度被他用刀严格控制在0.7毫米,生菜叶去掉粗梗,黄瓜片以四十五度角斜切——这是他在无数次观察后总结出的、但最易入口且不易洒落的角度。
但的脚步声从楼梯口传来,睡袍的腰带松垮地系着。“饿醒了?”他问,声音带着刚醒的沙哑。
未几乎是下意识地用身体挡住冰箱门,遮住里面过于整齐、如同战术储备般的陈列。“…练习几何。”他给出一个荒谬的借口,但在这个梦里,似乎又合理。
他的背包早已准备好,放在墓园裂缝旁的阴影里。里面装着:
1. 那本从教会图书馆“借”出就再未归还的《高阶古魔文词典》,扉页夹着一张他偷偷临摹的但的侧脸速写,耳朵画得有些夸张,像故事书里的精灵。
2. 一个缠满了但的银发的旧指南针(他做过测试,这些发丝在特定磁场环境下,会微弱地指向王都方向,如同一个不会被发现的指向标)。
3. 生死之誓,书页又增厚了些,最新的空白页等待着记录——或许是接下来要收割的二百四十条人命,或许什么也没有。
留给但的东西,被他小心塞进祭坛下方一个隐秘的暗格(是他花了几个晚上,趁但沉睡时悄悄挖凿的):
- 四十枚不同年份的茉币,用从彩窗刮下、碾碎的颜料粉末混合胶水着色,拼凑出一幅歪扭的、指向南方海岸线的逃跑路线示意图。
- 一本未手抄的《甘菊种植与养护指南》,字迹歪斜,错别字率高达百分之三十七,但步骤详细到近乎啰嗦。
- 一截用剩下的绷带裁成的简易窗帘,边缘用细密的针脚缝着一行字,不是通用语,而是骑士团内部用于旗语的短码,意思是“等我”。
梦境的高潮带着月光与铁链的意象。未走到墓园那道熟悉的裂缝前,准备纵身跃入下方复杂如迷宫的下水道系统时,眼角的余光瞥见石缝里卡着一缕银光。是但的头发。在梦里,这明确是一个陷阱。当他下意识伸手去够的瞬间,冰冷的光索如同毒蛇从地底石缝中骤然窜出,死死捆住他的脚踝。光芒带着圣洁的气息,却蕴含着不容反抗的禁锢之力。
“教堂缺个图书管理员。”但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比墓园夜雾还要清冷,听不出喜怒。
未没有丝毫犹豫,用臼齿咬破了早已藏在口中的酸液胶囊。苦涩灼热的液体充斥口腔的刹那,他熔断了脚踝上的光索。在挣脱前,他回头看了最后一眼:但站在不远处的阴影里,祭袍的扣子扣错了位,第二颗扣进了第三个扣眼,这使得领口微敞,恰好暴露出圣痕那狰狞的起始点,在月光下幽幽发亮。
“房租…下辈子交。”他朝但的方向喊了一句,然后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砸进漆黑、散发着污浊气味的洞口。下坠感真实得让他胃部痉挛。
梦的尾声在颠簸与窒息感中展开。未蜷缩在一辆货运列车空荡荡的车厢角落,车厢里弥漫着铁锈和廉价油脂的味道。他摸出背包里最后一块三明治,机械地啃咬着。咀嚼到一半,他忽然察觉到异样——火腿的厚度,似乎超出了他严格设定的0.7毫米标准。他用手指比了比,大概厚了1.2毫米。一个微不足道的误差,在他的计算体系里却显得刺眼。
“失败品。”他对着冰冷的空气嘟囔,声音沙哑。但接下来,他却把包装纸上的每一粒面包屑、每一丝火腿的纤维,都舔得干干净净,如同最珍惜的给养。
膝头的生死之誓忽然无风自动,书页哗啦啦翻过,停在某一页。那里夹着一张显然不是他放进去的、崭新的字条。但的字迹,优雅而清晰:
“圣痕解除原理补充:施咒者(王室直系血脉)死亡≠诅咒自动消失。需在诅咒源头(王族)死亡瞬间,同时摧毁全部十二处血源祭坛的能量核心,方可彻底瓦解锚定。顺序与时机,误差不可超过三秒。—— 但”
未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然后,他将纸条撕下,缓缓塞进嘴里,和着唾液,艰难地吞咽下去。纸浆粗糙地刮过喉咙,带来一种古怪的哽塞感。这滋味,莫名地让他想起很久以前(或许是梦的更早段落),他第一次受伤,但为他涂抹那种带着银色光泽的药膏时,他尝到的一点渗入嘴角的、冰凉微腥的味道。
梦,在这里,似乎可以走向一个无尽延长的、关于逃亡与反击的后续。未知道,只要他放任意识继续沉溺,梦就会为他编织下去:如何混入王都,如何收集材料,如何与时间赛跑,如何在最后的祭坛前与但重逢(或者永别)……那些激烈的、血腥的、充满算计与牺牲的画面,已经开始在意识的边缘模糊闪现。
但未停了下来。
就在列车哐当一声驶入一个漫长隧道的刹那,完全的黑暗吞噬了一切。在这纯粹的黑暗与喧嚣的噪音中,未猛地睁开了眼睛。
没有列车,没有隧道,没有嘴里的纸浆味。他躺在现实里坚硬冰冷的床板上(或许是教会宿舍的简陋床铺,或许是某个安全屋的角落),眼前是熟悉的天花板,或许有裂缝,或许有污渍。窗外是真实的、朦胧的夜色,没有那么多戏剧性的月光。
口腔里只有干涩。胃部没有硬币,指尖没有奶油,掌心没有古魔文字符留下的微痒。那场宏大、细腻、充斥着无望温柔与精密计算的漫长梦境,像退潮般迅速消散,只留下一种沉重而空虚的疲惫,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他知道结局吗?在梦里,他走到了“出发”的那一步,甚至看到了“提示”。但之后呢?之后是成千上万种可能性,是成功,是失败,是但的死亡,是他自己的湮灭,或者是另一种永恒的囚禁。梦没有给出答案,它只是搭建了一个过于逼真的舞台,上演了他内心深处最渴望又最恐惧的剧本。
未盯着黑暗中的某一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看完了。这场自编自导自演的、荒谬绝伦的梦。结局?哪有什么结局。不过又是一轮徒劳的、在想象中完成的循环。用奶油写坐标,用银发做导线,用三明治的厚度传递密码……谁会用这么傻逼的行动表达爱?在现实冰冷的墙壁和但依然存在的距离感面前,这些梦里的温柔挣扎,显得如此可笑,如此……神经质。他能理解梦境的抽象,但是现在这个抽象好像化成了藤条,给他的大脑施加鞭刑。
他翻了个身,把脸埋进带着现实尘埃气味的枕头里。够了。别再看了。别再想那个梦了。梦终究只是梦。它给不了答案,也给不了救赎。它只是一面过于清晰的镜子,照见他无处安放的执念,而已。
未闭上眼,强迫自己清空脑海。睡觉。明天……还有真正的事情要做。别犯神经病了。他在彻底沉入无梦的黑暗前,对自己重复道。
……
未盯着天花板上的裂缝。不是梦境里那种带着象征意味、仿佛暗示命运轨迹的裂缝,就是一条普普通通、边缘有些发黑、可能因为潮湿导致的裂缝。他盯了多久?不知道。时间在醒来后的恍惚里变得黏稠,失去刻度。梦里那种被拉长、被赋予过多意义的“日常”余韵,像糖浆一样糊在感官上,迟迟不肯褪去。手指下意识蜷缩,仿佛还能感到银发冰凉的触感,或是奶油黏腻的质地。喉咙发干,却没有蜂蜜茶的甜味残留,只有睡眠过后的干涩苦涩。
他必须去确认。
必须去找但,把那些荒诞的、细节饱满到令人作呕的梦境碎片摊开,一样一样核对。否则,他怕自己会疯。
他猛地坐起身,动作幅度大到让简陋的床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窒息的混乱。哪边是真的?那个充满无望温柔和精密计算的“同居”幻象,还是这个……这个他醒来后身处其中、却感觉隔着一层毛玻璃的现实?
他没有立刻去找但。一种近乎本能的谨慎拉住了他。他需要先确认一些基本事实。
他找到了蓝戈,那位总是穿着得体副主教袍服、面容和煦但眼神精明的男人。副主教办公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羽毛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未敲了门。
“请进。”蓝戈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
未推门进去。办公室整洁得一丝不苟,文件归类整齐,空气里有淡淡的墨水和新剖木料的味道。蓝戈从一堆文书后抬起头,看见是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距离感的客气笑容。
“未先生,休息得怎么样?假期还愉快吗?”蓝戈放下笔,双手交叉放在桌面上,一副准备进行简短公务交谈的姿态。
“你们……到底给我放了几天假?”未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紧,他努力让它听起来只是寻常的询问。
蓝戈微微挑眉,似乎有些意外他会问这个。“按照教会对于……呃,特殊情况协助者的最优待遇标准,我们给予了你一个整月的带薪休假。也就是三十天。”他顿了顿,观察着未的表情,“毕竟,之前处理骑士团骚乱那件事,你耗费了很大精力,也承受了相当的压力。适当的休整是必要的。”
三十天。一个月。未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梦里的时间感是错乱的,可能压缩了数月,也可能只覆盖了几天,没有确切的标尺。而现实中,他被给予了如此漫长的一段空白。
“现在……是第几天?”他问,目光扫过办公室,试图找到日历一类的东西,但没有。蓝戈的墙上只有一幅肃穆的宗教画。
蓝戈看了看桌角一个精致的镀银日晷模型,指尖在上面轻轻点了点。“从你正式入住后面宿舍,不再参与日常巡逻和辅助训练算起……今天是第二十六天。怎么,未先生觉得休养不足,还是……”他眼中掠过一丝探究,“想提前结束假期?当然,如果你觉得无聊,或者想找点事情做,教会图书馆永远欢迎……”
“不,不用。”未几乎是有些仓促地打断了他。二十六天。他已经在这个地方,在但的附近,无所事事地度过了二十六天?而他在梦境里,似乎已经度过了浓缩的、充满互动和隐秘挣扎的“数月”。这种时间感的撕裂让他胃部一阵不适。
“我只是……确认一下。”未生硬地说,对蓝戈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副主教办公室。关上门,隔绝了那过于整洁有序的空间,他才感觉能稍微顺畅地呼吸。蓝戈的态度很现实,符合一个副主教对一位身份特殊、暂时安置的“客人”应有的客气与疏离。梦里没有蓝戈,这似乎是一个现实锚点。
他去找但。
白天的教堂与他梦境中那个空旷、静谧、仿佛只有他和但两个人的舞台截然不同。这里忙碌,充满琐碎的声响和来来往往的人。低阶修士抱着经卷匆匆走过,修女们低声交谈着准备祭坛用的鲜花和蜡烛,有平民在忏悔室前排着不长不短的队,空气中弥漫着熏香、旧木头和人体的复杂气味。阳光从高窗射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一切都显得真实、粗糙、充满生活的毛边。
但很忙。未看到他站在主祭坛侧边,正和两位穿着正式、像是来自某个城镇代表的人交谈,手中拿着一卷羊皮纸,时不时指向上面的条款。他的长发束在脑后,穿着正式的祭司长袍,表情专注而严肃,偶尔点头或微微蹙眉。那是未在梦里很少见到的神态——梦里的但,似乎总有时间坐在餐桌边,泡茶,讲解魔纹,或者只是静静地待着,银发披散,带着一种被困住的慵懒与疲惫。
现实中的但,是运转着的教会体系中的一个重要部件。他并非无所事事。这个认知像一颗冷水,泼在未被梦境烘烤得有些模糊的头脑上。
他没有上前打扰,只是站在一根廊柱的阴影里,看着。这种忙碌本身,就是一种与梦境的巨大反差。他等了很久,穿过午餐时间,等到下午但又去主持了一场小型祈祷仪式,等到日头西斜,教堂里的人渐渐稀少。
当未终于在后殿通往生活区的小回廊里“堵”到但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但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倦色,捏了捏眉心,看到未,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露出一丝疲惫的笑容。
“未?找我有事?”他的声音也有些沙哑,是长时间说话导致的。
“嗯。”未应了一声,跟着但走进了他那个兼具书房和客厅功能的房间。房间比梦里显得略乱一些,桌上堆着几卷待处理的文件,椅子上搭着一件换下来的外袍。但示意未坐,自己倒了杯水,仰头喝了大半杯。
“说吧,什么事?”但坐下来,揉了揉太阳穴,看向未。他的眼神里有关切,但更多的是工作后的困乏,不像梦里那样,似乎总凝着某种更深沉、更复杂的东西。
未忽然有些不知从何说起。那些在脑海里盘旋的、清晰又荒诞的梦境细节,在现实但这张带着公务疲惫的脸面前,显得格外……难以启齿。但他必须说。
“我做了一些……很奇怪的梦。”未开口,声音干涩,“非常长,非常详细,而且……循环往复。”
但放下水杯,神情认真了些:“噩梦?关于骑士团?还是……”
“关于你。关于我。关于……这里。”未深吸一口气,决定从最确凿、可能与现实交界的地方开始核对。“梦里,我用……比较极端的方式,‘处理’掉了来找麻烦的骑士团。全部。一个没留。”
但的眉头微微蹙起。“全部?”
“现实里,我只杀死了三十五人……”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