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御都
自除夕夜,北境战事失利的消息传回,大雪连下三日,愁云惨淡。
御都城外,云清峡两刃峭壁峥嵘,蜿蜒的峡谷为白雪所填。青灰色的河流穿绕,水面澄净若琉璃。
两岸飞雪,懒散的声音掺在寒风里,自林下穿过,像清冽的桃花酒。
“你冷吗?”
宋寒枝抓着根枯树枝,用枝梢点了下左前方那人。
那湿漉漉的后脑勺转了半圈,露出冻得发紫的侧脸,勉强扯出个笑来,“不,不冷,不冷。”
他说话时在雪地里踩空半寸,踉跄了两步。其余三人面色一变,赶忙抓紧了肩上的厚木板。
青色的油纸伞晃动,伞面积雪滑落,木板已被托稳。
“……可是我冷啊。”
头顶上方的声音拉长了调子,好似打了个哈欠。几人欲哭无泪,心底苦涩地叹了声:姑奶奶!
马车底板拆出来的“肩舆”并不规整,残余半截车轸,正好给宋寒枝用作扶靠。
她就撑着伞斜倚在上面,四人抬着她在雪地里走。
雪白的裘袍遮得严实,只露出一段青色裙摆。伞檐下,半张白净的脸陷在裘领的绒毛里,随着木板起伏轻轻晃动。秀气的直鼻微翘,唇像花瓣似的,说话时扬起好看的弧线。
“报信的那位兄台怎的还不见人影?”
“雪大,许是路不好走,来得慢了。”身后一人气喘吁吁道:“姑娘放心,他定不敢逃。”
“是。”右前方的黑汉也忙不迭道:“那狗娘养的若敢逃,老子把他全家剁碎了喂野狗!”
他眼底凶光闪过,憋屈之下生出无限懊悔。
找上他们的东家说这次的肥羊是个女娃,任他们怎么拿捏也无人管得。本以为干了这票大半辈子都不愁吃喝了,结果这他娘的哪里是个女娃?
分明是个笑面罗刹!
他暗忖间,脖子忽地一凉,一根树枝抵住了他后颈。
“我想起来了。”宋寒枝话音带笑,“之前说要扒我衣服的人就是你吧?”
黑汉双腿一软,险些跪了,连声告饶,“姑奶奶饶命!小的有眼不识泰山!也是听了歹人教唆才瞎眼寻到您头上。等进城了,一定照您的意思投案自首,改邪归正,绝不敢……”
他被树枝抽了一巴掌,登时哑声。
“走快点吧。”
宋寒枝扔了沾血的树枝,歪头靠向伞柄。细长弯眉下,清冷的柳叶眼倦怠地垂着,像是带了三分睡意,“天黑入不了城,我就帮你们挑块儿风水宝地。”
四人颤声道是,脚下生风。
头顶不时响起虚弱的咳嗽声,有时风急,咳嗽愈烈,好像这声音的主人随时都能背过气去。
但他们连头也不敢抬一下。
因为一个时辰前,她摔出马车时也这么咳着,可抬手间,寒光乍现,林木拦腰齐断……
宋寒枝闭眼呵出一团白气,太阳穴抵着冰冷的伞柄,试图减缓眩晕之感。她抓着伞柄的手纤长有力,幽光内敛的乌木珠串盘绕在腕间,将肤色衬出几分病态的苍白。
从砚山出发前她便知晓,宋府如今的当家主母是个刻薄狭隘的,心里本有所准备。但今儿这一遭,找的都是些亡命之徒,要她命来的。
她眼皮微掀,揉化飘落在指尖的雪花。
宋家的车马不多时真到了。
矮小的马车驶过雪地,几名仆从在前,瞧见她后勒马,扬声道:“孙管家,好似找着人了!”
马车后,一中年圆胖男人打马前来,盯着宋寒枝看了几眼,恭敬作揖,“敢问姑娘是……”
他话刚脱口,一块青玉牌扔进他怀里,上面赫然刻着“宋”字家徽。
孙管家忙不迭下马,拱手道:“大小姐。”众人也跟着翻身下马行礼。
抬着宋寒枝的四人屈身下蹲,木板降落。
“不必多礼。”宋寒枝目不斜视直奔马车,收伞自己钻了进去。众人面面相觑,没曾想这大小姐竟是这般性子。
孙管家将玉牌递送至车门前,“小姐,您的宗玉落下了。”
宋寒枝缩在车内懒得动,轻飘飘道:“送你了。”
众人闻声瞠目。
孙管家更是吓出一身冷汗,勉强笑道:“小姐说笑了。此物贵重,小人怎敢?”宗玉乃身份信物,可定情,可传家,就是没听过用作随意打发下人的。
他双手过顶呈送玉牌,宋寒枝却不接,反而问:“我遣去报信那人何在?”
孙管家回:“那人自陈为匪,府里已送交官府查证。”他说着偏头扫了眼另外四名“匪”徒。
那四人刚卸下木板就被仆从围住绑了,牵狗似的放在马后。
车帘掀开一条缝,孙管家手上一轻,再抬眼,玉已不在手中。他面色稍缓,扬鞭喝道:“回城!”
车厢密封,较之前暖和许多。但车内无垫无毯,厚实的青布帘子捂得严严实实,也仍有寒气钻入车内。
宋寒枝靠坐在角落,念着砚山的木屋、暖炉、盐豉汤,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再睁眼时,耳边是嘈杂的人声。
马车停滞不前。她掀开帘子,雪已住,满街人头攒动。
“怎么了?”
孙管家打马靠近她,压低声音道:“听闻是越大人押送人犯回都,城西急令净街。前面堵着了。”
宋寒枝神情微动,“你说的‘越大人’,可是夜枭卫大统领,越千洲?”
孙管家忍不住纠正她,“小姐,不可直呼其名。”
其实无需他避讳,人群里七嘴八舌地都在说。
“我亲眼见了还能有假?那些官爷身上全沾了血,好不吓人!”
“也不知哪里传的谬言,说什么‘越郎容冶,金相玉骨’的,那些人怕不是瞎了眼!”
“早有传言说此次北境战败的罪魁祸首出自皇后母族,今日那棺材的规制……”
“嘘!敢非议权戚,你脑袋不要了?”
……
宋寒枝在车里听了半晌,忽然问:“宋……”她捋了下舌头,改口道:“父亲后日该上直了吧?”
孙管家应“是”,见人潮有所松动,示意马车跟行。
直到天色渐暗,一行人才停在了宋府门前。
孙管家下马正要唤人,大门口却碎步跑出来个婢子,凑到他身边一阵耳语。他面色为难地往马车看了又看,许久只得牵马,挥手带人往旁边走。
没一会儿,宋寒枝听到孙管家叫她,“大小姐,到了。”他的声音像是闷在地里。宋寒枝掀帘,他埋头趴在车下,要给她做踏凳。
一看那扇单开角门宋寒枝就知道他在抖什么。
接人只遣仆从而无女婢,辎车四壁空空,时隔十五年归府,也偏要开角门为她“接风洗尘”。
这宋府夫人不可谓不周到。
宋寒枝未多言,从另一侧跳下马车,绕开人兀自往里面走,“父亲在何处?”
孙管家抬头看了眼她的背影,如释重负地爬起身,拿了车边的伞跟上她:“这个时辰,应是在冬晴院。”
“劳请引路。”
孙管家道:“小姐车马劳顿,不若沐浴更衣后再……”
“通禀便是。”
“……是。”
过垂花门,有仆妇上前拜见。宋寒枝眼前模糊,看不清人脸,脚步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