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Chapter 1
大庆二十六年,冬,岁暮天寒。
寒梅宴时观雪,陛下侧头问我:“可愿嫁给小将军谢央?”
我抬眸,望廊外一片洁白无瑕,如实答:“不愿。”
“谢央是顶顶好的人!”陛下不依不饶,话语也严肃了些许,“朕不会委屈了你。”
是呀,他十五从军,十八成名,如今二十余一,已是掌握重权的小将军,年纪轻轻,便战功显赫。
是城中最风度的少年郎,也是城中女子的如意郎。
可我不认得公子,更不会嫁给公子。
***
我以如厕为由,离开了观雪廊。
廊外寒风卷飞雪,直扑我的肩头,寒意愈发逼人。
我索性撑开伞,将风雪挡去。
于又长又宽的宫道上,走了许久,不知不觉中走入了后花园。
这儿可真漂亮,白茫茫一片中亦有一抹抹红点缀,娇艳妩媚。
听闻,当年陛下种下三千梅花树,只为搏得太妃一嫣然,太妃笑没笑我不知,我倒是笑了。
我自幼便爱花喜雪,看到这般景象,更是欢喜。
于是乎,我忍不住抬手,折下红花一枝又一枝,揽在怀中。
霎时,我身后满是残花堆积,尽是折或断的枝丫,一地狼藉。
自知失了礼数,我匆匆转身欲离去,谁料脚下一滑,竟朝前跌去,幸而我及时扶住了身侧的树干,才将将稳住脚下。
良久,我才缓过神来。
“咔嚓”一声,脚踩枯枝落叶作响,由不远处传来,我侧头循声望去,迎上一双黑眸。
少年轻抬眼,笑意清浅。
以至于令我惊慌失措,手中的花枝也散落一地,彼时竟有瓣瓣红花随风飘扬,落在他的额头。
“沈青林,你为何在这里?”我努着嘴,不满地埋怨。
少年的嗓音依旧温润儒雅,却并未答复我方才的问题,而是无头无脑地轻轻唤我,“阿云……”
我嘁一声,不再理会他,而是蹲下拾捡地上的枝条,却被人握住了纤细的手指。
“阿云,不许捡,脏。”
“哪里脏?”
“人脏,物也脏。”
我思索了许久,还是不解,如此干净的雪,哪里会脏呢?
在我愣神之际,他一把将我拉起,朝前走去,我却不愿抬脚,并且手上用力,想挣脱束缚,可他怎么都不肯松开。
只见他抬起另一只手戳了戳我的额头,耐着性子轻声哄道:“阿云,听话。”
方才走了这么久的路,又崴了脚,哪还走得动,我有些不高兴了,于是索性坐在一旁的石阶上歇息,并抬眸望他,眸中水雾朦胧,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沈青林,我脚疼。”
沈青林不答话,蹙着眉头思索,片刻后,他就利落地在我面前蹲下,带着一贯的宠溺,“上来。”
脚上的疼痛,使我丢了矜持,大大方方地让他背我回府。
回府途中,我脑袋愈发沉闷,失了精神气,竟不合时宜地听到了沈青林的呢喃。
“阿云,待我归来,我娶你!”
我不明所以,于心底发问,归来?从何处归来?又往哪里去呢?
脑袋愈来愈沉,直至我昏昏睡去,也没弄清楚这句话的含义。
时过三载,又忆往昔,脑海中竟想起一句话——少年心事藏不住也放不下。
只是当年,我慧眼不识珠,没能早点识出沈青林的喜欢。
***
儿时,总喜欢金戈铁马的少年将军郎,彼时却觉得,才华横溢的少年书生也不错。
就如那年的沈青林一样,风雅却不失担当。
自寒梅宴后,我染了风寒,便一直在府中养病,甚是无趣。
我瞧着窗外的雪停了又落,萌生了堆雪人的想法。
可阿娘不许,我缠了她许久,还是不许。
阿娘不讲道理,依兰也不讲道理。
我在心底不停地埋怨,一抬头,就瞧见了从府外走来的沈青林。
一步又一步,在白地毯上烙下印记,步步生花。
我早早地打开房门迎他,笑着朝他摆手,声音中满是雀跃:“沈青林,你为何才来看我?”
沈青林垂眸看了我一眼,就拉我坐在了火炉旁,他的手顺势便覆在了我冰凉的手背上,为我取暖。
他轻叹气,开口责备道:“外头凉,以后少出来。”
我不言不语,只是在一旁傻笑。
良久,他才满眼宠溺地开口:“阿云,笑什么?”
我摇摇头,收了笑,侧头在他耳边呢喃:“我要堆雪人。”
谁料,沈青林也不许,我瞬间不高兴了,抽离了将将被捂热的手,侧头看话本,不理他,却时不时地偷瞥他。
只见他轻皱眉,低垂着头,睫毛颤了又颤,不知在思索什么。
良久,他才扯出一抹笑:“阿云,以后……听话,好不好?”
“不好,一点儿也不好!”
次日清晨,推开窗,院落中的雪已被清扫干净,我失了兴致,闷声闷气道:“真无趣,雪都没了。”
依兰抬手指向窗外:“小姐,看那儿。”
我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入目便是角落里的雪人,还有站在雪人旁的沈青林。
雪人是极丑的,少年却是记忆里最俊俏的。
依兰瞧见我高兴,笑着打趣道:“这个雪人,沈公子堆了许久呢。”
我听后,匆忙忙地朝他跑去,瞧他冻得通红的耳朵,脸颊也跟着红了起来,却又故作冷淡,嘴硬道:“丑死了!”
沈青林不与我计较,而是拢紧了我的披衣,抬手在我脸颊两侧捏了捏,“阿云,你没良心。”
确实,我没良心,唯独对他,最没良心。
岁月总是不饶人,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雪人终究成了水,我不舍,却又无可奈何。
***
二十七年,初春,春风吹去料峭冬寒,后院的茉莉花开了一树又一树。
我手执铁锹,蹑手蹑脚地走进沈府后院。
沈青林正坐在亭下读书,头也没抬,却瞧见了我:“惹事精,又想干何事?”
我不服气,将书本子从他手中抽离,丢在一旁,挽起他的胳膊晃了又晃。
娇软的声音随之响起,“沈青林,我要种树,你陪我嘛!”
沈青林一脸严肃,“不去。”
我不死心,依旧缠着他,“我明日生辰,就当是你送我的生辰礼了。”
“生辰宴,我会去。”沈青林浅笑着将胳膊移开,承诺道:“生辰礼,我也会送。”
“可我更想种树嘛!”
撒娇,是谢婉教我的,对沈青林果然有用,最终海棠树被我种在了后院的角落。
可是我知道,纵使我不这般,他也总是对我有求必应。
生辰宴那日,我并未等来沈青林。
往年生辰宴,他总是很守时,早早地便来府上陪我,可这一年,他失约了。
我再次瞧见沈青林,是在三日后。
当时,我正蹲在池塘边看鱼,嘴里嘟嘟囔囔个不停:“沈青林是坏蛋,是大坏蛋!”
“阿云……”
忽然听闻身后有人唤我,我满脸诧异,缓慢地回头,瞧见了坐在墙头的沈青林,我淡淡地看他一眼,就朝前院走去。
我才不要理他,谁让他骗人呢!
可我没走出两步,就被他拉住了手腕。
“沈青林!”
我还没来得及埋怨,就被他一把推在了树干上倚靠,头被轻轻磕在他的手心,并不痛。
“你没来我的……”
生辰宴!
我不死心地再次开口,生辰宴三字还没吐出,就被一个柔软的东西堵住了嘴唇。
我双眸瞪得极大,愣了许久、许久。
反应过来,才将沈青林推开,脸颊、耳朵红了个透彻。
此时,风拂过,吹落了瓣瓣茉莉花,飘零成雨。
沈青林正低头瞧我,勾唇笑得很开心,在我耳边低声哄着:“阿云,对不住。”
他呼出的热气撒在我脖颈处,使我更加觉得今日的沈青林不正经。
我有些发懵,抬头问他,“我生辰宴那日,你在何处?”
“在给你准备生辰礼。”
我摇头,半点不信:“沈青林,你骗人!”
沈青林挑了下眉,伸开手,掌心躺着一支发簪。簪头是淡淡地白玉色,渐渐地与身后的花瓣混为一谈。
我瞬间没了脾气,眸中闪着亮光,想要夺过发簪,眼前的手却被收回,“阿云,喜欢吗?”
我点头如捣蒜,嘴里诚实地回答:“喜欢。”
沈青林又问:“喜欢发簪,还是喜欢我?”
“喜欢发簪,才不要喜欢你!”
我当年说了违心话,其实我想告诉他:我喜欢发簪是不假,可我更喜欢讨厌鬼沈青林!
***
我瞧那枯叶,一片、两片,轻悠悠地飘落在地面上,留下枯枝随风摇曳,不仅感慨,又是一年秋。
仍记那年秋日,我的海棠树枯萎了。
我蹲在枯树旁,责怪身后的人,“沈青林,你没照料好我的小树。”
他没理我,只是将我从地上拉起。
我眼眶微红,嘴里依旧嘟嘟囔囔,“让它离开了人间。”
突然,我被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抱怨声也戛然而止。
“阿云,对不住。”他抬手,轻拍着我的后背,一下又一下,小心安慰着,“都是我不好。”
我僵硬地往后挪动脚步,他却不肯松手,甚至胳膊上的力道又大了几分。
“今晚宫中有花灯节。”动听悦耳的声音在我耳侧响起:“要不要去?”
我紧紧抿嘴,不言语,仍在愣神。
“不愿去就算了,那只好我独自去了。”他松开我,假意要离开。
我立刻急了,抬手拉住他的手腕,“要去,我要去。”
他则只是笑着看我,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我与谢央的初相识,便是在这一年的花灯晚宴。
这次晚宴可真热闹,熙熙攘攘,挤了许多人,须臾间,我就与沈青林走散了。
我玩心大起,愉快地走走停停看看。
瞧树枝上的花灯各样,瞧孩童手捧灯笼嬉笑追逐,瞧宫女身着罗绮踏歌起舞。
渐渐地,我就将寻找沈青林这件事抛在了脑后。
就算是后来天色渐暗,暮霭重重,凉风四起,我也浑然不知,只是蹲在河边凝视着水面上的花灯点点。
我往身后匆匆一瞥,瞧见了与沈青林极像的少年,于是我下意识便喊出了口:“沈青林,我想放花灯。”
那人没搭理我,我侧过头看他,“沈青林,我在跟你讲话——”
一张俊俏而陌生的脸颊映入眼帘,那人不是沈青林。
我受了惊吓,脚下一滑,朝身后的河面倒去,却被眼前的少年抓住了手腕,拉了回来。
“姑娘是要放花灯吗?”谢央松开了手,望着我,手指向了另一边:“摊贩那里有卖。”
我站在原处,不言语也不挪动脚步。
他垂眸思索了好一会儿,才转身朝小摊走去。
他走后没多久,沈青林就找来了。
瞧着那张熟悉的脸,我在一旁傻笑,他却皱着眉头,额头上蒙了层细汗。
“沈青林,你去哪了?”
他不理我,只是握着我的手往前走,握得我手腕都有些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