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迷路
“您已偏离路线,正在为您重新规划路线。”
“您已偏航。”
“当前信号弱,请移步至信号接收区。”
......
机械女音喋喋不休。无人的乡道上,严濡非像无头苍蝇,找不到方向。
他的耐心已经被导航耗尽,紧锁的眉头下,褐色眸子略有烦意。他手指上滑退出导航界面,认命般地把手机锁屏,然后塞进裤子口袋。
这导航可有可无,甚至只会添乱。严濡非颠了颠背包,继续沿着脚下的主路走。
夏末的农村气温舒适,日落时分吹过的风甚至带了凉意,却卷不走他的疲惫。
严濡非今天正午从青市出发,先后乘了高铁和大巴,最后在裕市万古镇下车。本来是想拦辆计程车,可汽车站门口只有摩托佬,打车app也迟迟没人接单。
无奈之下,他只好改成步行。
抱着中年大叔的腰,在弯曲道路上狂飙,他做不到。
汗水打湿了他的上衣,闷闷的,很不好受。终于,在夜幕完全降临之前,严濡非遇到了人——一位大娘迎面走来,她身材矮小,看上去五六十岁,背上的背篓里装满了玉米棒。
他笑着迎上去,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大娘,我想问一下‘卓家村’怎么走?”
见是一个帅小伙问路,大娘很热情,但她的方言却让人听不明白:“撒子卓家村哦?听都没听嗦过。我们勒害儿只有李家坝子、黄桷村、玉龙湾、张家沱......”
既然语言不通,那就只能用文字交流了。
严濡非打开手机备忘录,指着一串地址继续说:“这个地方,卓家村。”
大娘眯起眼睛,脖子后仰,伸手推开他凑上来的手机:“撒子字哦,认不到!”
大娘不识字,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了。严濡非虽然失落,但还是礼貌地冲她点点头,表示感谢。
可大娘没看他,而是盯着不远处的田埂。突然,她扯开尖细的嗓子喊:“桢妹子!你过来哈!”这一声如同惊雷,不仅惊起栖鸟,连严濡非也被吓得一哆嗦。
他顺着大娘叫喊的方向看去。只见那人背对他们,踢踏着步子在田埂上走,腰间的斜挎包随着她的动作,正上下跳动着。
“桢妹子!”大娘掐着嗓子喊了最后一声,“哎哟,桢妹子啷个不听招呼诶?”
“你去找桢妹子,她从城里来滴,啥子都晓得,你去找她去。”这句话是大娘用不标准的普通话说的,严濡非听懂了,转身朝那人跑去,边跑还边学着大娘喊:
“桢妹子!桢妹子!”
他从来没有跑过这么快。翻过乡道铁栏,三步并作一步跃上田埂,一路上,呼唤声不停。
卓桢桢戴着蓝牙耳机,便哼歌边慢步走在回家路上。隐约听见声响,她正准备摘下耳机,一回头,男人的喉结正对她的鼻尖,冲击力极大。
“啊——”卓桢桢被吓得后撤几步,脚下一乱重心不稳,身子往后跌。
严濡非想拉她的手臂,可惜慢了一步,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摔进一旁的水田。
好在卓桢桢手掌撑地,没让自己全身浸进水里,可挎包却没这么幸运,一整个都扎进泥水里。
她着急捞起布包打开查看,里面的本子湿漉漉的,页角还滴着水。她捧着本子心痛,随后抬头瞪着“罪魁祸首”,大有将他活剥之势。
严濡非一脸歉疚,俯身向她伸出手:“抱歉,我先拉你上来吧。”
卓桢桢却没有动,而是直直盯着他,不动声色地将他上下打量了一番。
男生眉眼温润,挺翘的鼻梁上架着一副黑色半框眼镜,背对着夕阳,身形轮廓泛出光晕,透露出一股书卷气。
见她没反应,严濡非也不动,手就这样一直伸着。
余晖下,无声的对峙。
良久,卓桢桢勾起唇角,朝他伸出手。严濡非见状,将身子再低了低。可她的手没有搭上他的手掌,而是攥紧他的手腕,一使劲,将他也拉下水田。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
水田溅起不小的水花,严濡非稳住身形站起。水位只到他的小腿中间,上身虽然没有扑进水里,但短袖下摆还是溅上了泥水,眼镜也歪到了一边。
十分狼狈。
他怔愣转头,只见卓桢桢叉着腰,得意地看着他:“我们扯平了。”
严濡非扶正眼镜,表情淡淡,毫无愠色。他卸下背包放上田埂,脚一蹬翻身上去,然后再次冲她伸出手。
“上来吧。”他看着她,补充道,“这次别再拉我下水了。”
被拉上田埂的卓桢桢脱掉鞋袜,边拍腿上的泥巴,边嘀咕:“幸好今天没穿长裤,湿哒哒的裤子穿着肯定难受。”
“实在不好意思,是我太冒失,吓了你一跳,害你......”
“行了,你之前已经道过歉了。”卓桢桢摆摆手打断他,“所以,你找我什么事啊?”
“我找那个大娘问路,可我听不懂方言,所以她让我来问你。”严濡非指向大路旁的人影,大娘瞧见他们看过来,咧嘴挥手,卓桢桢笑着挥手回应。
“我要去‘卓家村’,你知道怎么走吗?”严濡非盯着她。
对上他期待的眼神,卓桢桢仰着下巴点头,故弄玄虚道:“幸亏你遇见的是我,要是遇见其他人,大概率也不知道卓家村在哪儿。”
“为什么?”
“卓家村以前叫‘黄桷村’,去年才改的名,当地人都还没改口呢。”
严濡非点点头,恍然大悟:“原来如此......可其他人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我刚来这儿时,跟你现在的情况差不多。”卓桢桢弯腰拎起鞋子,扭头冲他笑笑,“走吧,天快黑了。”
落日的余晖给天地镀上了一层暖橙色的光晕,田间泛青的谷子被微风拂动,发出沙沙的声响。
严濡非跟在卓桢桢后头,看着她的发丝轻轻飘动,衣角也随风扬起。他盯着她的背影出神,前面的人突然回头,他的视线来不及躲闪,直直撞入她的眼眸。
“怎......怎么了?”他的话有些干。
“没什么,就是想问问你叫什么名字?”两人走在路上却一句话不讲,未免有些尴尬,卓桢桢这才想了个话题。
“严濡非。”怕她不明白,他又进一步解释,“严格的严,耳濡目染的濡,是非的非。”
“严,濡,非。”卓桢桢重复这三个字,开口赞扬,“以濡弱谦下为表,包容世间是非,给你取名的人一定对你寄予厚望。”
严濡非倒是没想到她有这番解读:“是我爷爷取的,下次我问问他。”
“你呢?叫什么名字。”
“卓桢桢,卓文君的卓,桢是木字旁一个忠贞的贞。”
“也是个好名字。”
“好在哪里?”
严濡非一噎,本来就是恭维的话,却被深究起来,不禁慌乱:“我不能像你一样引经据典,但是桢木刚直,你父母一定是希望你正直刚强、能够有所作为......”
谁知这番话引得卓桢桢发笑:“本来一个没有内涵的名字,经过你的解读,我都觉得我的名字真好。你语文阅读理解是不是经常拿满分?”
严濡非被调侃得抿嘴轻笑,没有回话,话题由此停止。
原本一前一后走的两人开始并肩而行,约莫走了十多分钟,脚下的路开始平坦起来。不远处几户农家的烟囱里升起袅袅炊烟,让人莫名地感到安心。
“看见那棵黄桷兰树了吗?”卓桢桢伸手指着,“那里就是黄桷村。”
“现在应该叫卓家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