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藏锋
英国公府,大书房。
下人今日特意上了一壶紫笋,杜琮一贯爱喝这茶。
“大哥笔力愈发苍劲了。”杜承厚正指着画面左下角的芦苇,声音里带着赞叹,“这枯苇的笔触顿挫之间,墨色浓淡晕染得恰到好处,真真画出了江风寒气。”
杜承礼含笑颔首,轻点江面留白处:“我就是要这‘空’意。不过你倒是眼尖,这芦苇我改了三回,才敢用这种焦墨笔法。”
杜琮回房换了身素净的棉袍,进房便见杜承礼与杜承厚并肩立在大案前,指尖都虚虚悬在一幅摊开的画作上方。
见杜琮进来,杜承礼立刻扬声招手,笑意更甚:“琮儿,快来看看为父昨日刚画的这幅。你二叔说我这画里的渔翁少了点生气,你来评评?”
杜琮走上前,目光落在绢本中央,是一副寒江独钓图。渔翁披蓑戴笠坐于孤舟,身形佝偻却脊梁挺直,手中鱼竿斜指江面,虽无波澜,却透着一股静待的韧劲。
他沉吟片刻,指着渔翁握竿的手:“渔翁的手臂画得紧实,像是真握着千斤力道,哪会没有生气?眼神藏在斗笠下,若露一点光,反倒失了‘独钓’的静了。”
杜承礼闻言抚掌大笑。杜承厚摇了摇头,无奈道:“你们父子俩....”
杜琮出声道:“父亲打算怎么题字?”
“嗯,你看呢?”
“二叔觉得呢?”杜琮反问。
杜承厚想了想,说道:“綦毋潜作诗云,‘生事且弥漫,愿为持竿叟’,正合大哥心境。”
“不错,生计琐事怎么不是纷繁弥乱呢?还是二弟知我心意。你想不出来,便不要想了,去给你二叔添茶。”杜承礼把画随手放到一边,对杜琮说道,又拍了拍杜承厚的肩,语气沉了些:“不看了,坐下说话。”
杜琮依言给杜承厚添了热茶,自己也在一旁落座。刚坐稳,杜承礼便抬眼看向他:“今日席上,如何情状?”
“圣上自然是当众赞我,‘年少有为、忠勇可嘉’之类的话罢了。”杜琮回道。
杜承厚咂了一口茶,在一旁道:“大哥不必担心,回京第一日,又是当着百官的面,还能说什么难听的不成?你恐怕不知道圣上的脾气,面上的功夫,那还是过得去的。”
“呵呵,是么,”杜承礼微笑着说,“那就好,琮儿,多跟你二叔学学。”
杜承厚摆摆手,“琮儿聪慧,自然懂得。国公府引人侧目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当时你祖父力主让你袭爵,御史台上了那么久的书,只说‘越辈袭爵,于制不合’,可圣上还不是压了争议允了么?虽说也看在老爷子病重的情面上——谁想落个苛待功臣的名儿?”
杜琮点点头,“那会儿祖父突然一病不起,连连上书,言辞恳切,圣上自然不敢等闲待之。”
“不错,”杜承厚接道,“如今你立了功,更是板上钉钉。”
“不过,咱们杜家能立足数十年,从不是靠一味逞强。”杜承厚继续说,“你此次带兵,可曾遇上什么为难么?”
杜琮道:“为难倒没有,二叔在兵部,一应甲械兵器他们自然是不敢短了我的,也不敢拿些烂的来糊弄,只是....”
“嗯?怎么?”杜承厚见状,放了茶杯,问道。
“战后处理流民放粮的事情,起了点龃龉。”杜琮便把监察御史杨弘义不给批条子的事情说了说。
杜承厚听了,蹙了蹙眉尖:“这倒奇了,这杨弘义哪里冒出来的胆子?”
杜琮也说:“我也觉得蹊跷,不过听说他行事向来一板一眼,许是此人本性就如此,并非刻意针对。”
杜承厚想了想,道:“此人是哪年的进士我也记不清了,不过与我年份相差不远,一直在御史台应卯,没什么亮眼政绩,若说生性执拗,遇事半点情面不留,仿佛有耳闻。”
顿了顿,他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想来是在御史台当末流待得憋屈,又被上司打发到西北当了监军。倒不如借着督查军务的由头,抓些错处,博个‘刚正不阿’的名声,也好往上爬....对了,当初你袭爵的时候,他有没有跟着参你?”
杜琮想了半天:“没甚印象了,咱们与他远日无怨,近日无仇,当时朝野内外一片非议,礼制之争遍地都是,我不曾多加注意。”
听了这话,杜承厚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声响沉闷却字字千钧:“琮儿,我杜家受忌惮的从不是‘制’,而是‘势’。”
杜承礼脸色一变:“二弟的意思是?”
杜承厚抬眼看向杜琮,道:“你祖父镇边三十余年,威望深重,英国公府手握京畿三营半数兵权,如今你以袭爵之身再立战功,军中不少将领都是你祖父旧部,这次出征霍老还亲自出山坐镇,圣上心里岂能不存芥蒂?”
杜承礼在一旁又问:“难不成杨弘义会借着军中之事弹劾琮儿?二弟,你在兵部多年,可有对策?”
“当时的解决之法,也无伤大雅,硬要弹劾,琮儿才立新功,圣上应该也不会在意,如此一番费事,还得罪了英国公府,他不会笨到连这个都想不明白。”杜承厚说道,“不过,既已袭爵,便要懂‘藏锋’的道理——军中事务多与副将商议,不必事事亲力亲为,却也不能落人口实,力求不留半点缝隙才好。”
“琮儿知道,一直都如此做的。”杜琮点头道。
夜色渐深,汪佩祯怕三人议事夜深伤神,特意遣丫鬟送了一盅温好的莲子茶来。
杜承厚见状,便知时候不早,起身拱手道:“大哥,琮儿,夜色已沉,我也该回府了,后续有动静,我再及时递话过来。”
杜承礼与杜琮起身相送。自杜承厚入仕那年起,兄弟二人便遵父命分了家,杜承礼作为长子,早年便被老公爷请封世子,执掌英国公府中馈与族中事务;杜承厚则凭自己的本事考中进士,一步步在朝堂上挣得功名,如今在兵部站稳了脚跟,兄弟二人虽各立门户,有老公爷在,杜承厚及亲眷少不得来府内问好请安。
杜承厚走后,杜琮和父亲回了书房,汪佩祯已经在屋内候着了,桌上的莲子茶还冒着热气,她一身素色夹袄,鬓边低低挽着纂儿,见二人进来,含笑起身:“爷儿俩的话可说得尽兴了?”
杜琮快步上前扶住母亲的胳膊,语气带着久别重逢的温软:“母亲怎么亲自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