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第 17 章
戚迪把车停在门口的非机动车位,摘下头盔。门卫在值班室里打盹,台灯压着一张旧报。玻璃门半掩,他伸手推开。
大厅空阔,消毒水味直冲鼻尖。自助机黑着屏幕,好像也在休息。
他径直进黯淡老旧的电梯,在数字按键“3”上按了两次,毫无反应,他不耐烦地用力戳了第三次,指示灯光才恍然大悟似地亮起。电梯门终于合上了,他往角落里一靠,看着显示屏上的数字从“1”跳到“3”。
叮地一声,电梯门缓缓开启。
三楼的感应灯慢半拍亮起,他的鞋底声在静谧的走廊里被拖得很长。走廊两边都是简陋的床位,有人呼呼大睡,有人睁眼等待天明或是死亡。戚迪走过无数具病体,停在305的病房前,他把兜里的打火机掏出来又塞回去,不是烟瘾犯了,只是寻求某种安慰。指节擦过衣料,发出沙沙声,他终于轻轻推开房门。
狭窄的病房里摆放着四张病床,所有床帘都是拉上的,各处传来大小不一的呼吸声。他径直走向靠窗的那一张。正挨着床打瞌睡的女护工见他来了,连忙起身,低声道:“阿姨刚睡着,之前一直喊痛。”
“和医生说过吗?”戚迪问。
“说过了,医生说这个病是这样的。”
“她吃东西了吗?”
“阿姨下午一直在低烧,又疼得很,我给她买了皮蛋粥,但她没吃几口。”
戚迪沉默片刻,说:“我知道了,你去休息吧。还是老样子,中午十二点来换我。”
女护工点了点头,拿起椅子上她的物品,蹑手蹑脚地走出了安静的病房。戚迪在那张还温热的椅子上坐下,刚准备找个角度睡下,母亲发出一声苦痛的呻吟,从浅眠中清醒过来。
“迪子……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也不叫我?”母亲挣扎着想坐起来,戚迪连忙将其按住,只是把枕头稍微叠高了一些,好让她能躺得更舒服。
“你好不容易睡着,我叫你做什么?”
隔壁床的床帘背后传来翻身的声音,母亲的声音压得更低,几近蚊吟。
“你刚下班呀?吃过饭没有?我这里有苹果和牛奶,你吃吗?”
“你自己吃就行。”戚迪说。
从一日三餐到工作日常,戚迪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她的问题。
“你和医生说说,让他把止痛的那个药给我剂量开大一点。”母亲哀求道,“疼得我真的快受不了啦,好像骨头缝都要裂开。我知道剂量大了对身体不好,但我这身体,好不好又有多大区别呢?我只想少受点罪……”
“……嗯。我一会去问问。”戚迪给她捏了捏被角,像在哄一个小孩,“你睡着了我就去。快睡吧。”
好不容易让母亲重新睡下,戚迪悄悄走出病房,来到医生值班室,敲响了房门。得到允许后,他推门而入,问起母亲的病情。
“305病床?”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坐在电脑前,鼠标滚轮滑动电子病历单,语气平稳得像播报天气,“你母亲现在主要是转移性骨痛,晚期了,痛是正常的。要想减缓疼痛,可以考虑增加化疗次数。之前是一月一次,可以试着加到两次。”
“……费用呢?”
“会多出三千。”
戚迪没说话。
“另外,本月医药费需要结一下,化疗、止痛药、住院、检查,加起来五千二。账上现在没有余额,没法安排下一步治疗。”医生说完,停下来看着他。
那是个年龄和他相仿的男人,眼里没有同情或不耐烦,只有公事公办的平静。戚迪想,他穿警服的时候,其他人看到的,一定也是这样的表情。
“我……要等发工资。”戚迪感觉喉咙发干。
“那你先想办法借一点,工资可以等,人等不了呀。”医生切断了和他的目光交流,重新看向电脑屏幕。
“我尽快吧。”戚迪低声说。
他转身走向值班室大门,在门口停了下来,转身问道:“我想问下,我们家没癌症史,为什么她会……”
“肺癌的成因很杂。环境、空气、年纪、免疫……现在癌症越来越常见了,年龄也在往下走。比起纠结病因,现在更要紧的是把病人的治疗跟上。”
“好……我知道了。”他转身握住门把手,走了出去。
走了一半,他忽然停下脚步,想问问能不能通过加大止痛剂的剂量来替代多一次的化疗。当他回到那间明亮的医生值班室外,正好听到里面传来刚刚那名医生和另一名值班医生的轻声交谈。
“……自己一身烟味,还问为什么。”
“就是啊,二手烟的危害比一手还大。”
戚迪伸出的手在半空僵了一下,然后更用力地握住了门把,怒气烧灼着他的脸皮,让他下意识想推门进去理论,把这口罪大恶极的黑锅重新扔回给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医生,但袖口的烟味先给他来了一记闷棍,紧接着,他意识到,让他脸皮火辣辣的并非是愤怒,至少,不完全是愤怒。
他触电一般收回了手,从值班室门前狼狈地逃走了。
亮如白昼的白炽灯让他无处遁形,戚迪推开救生通道沉重的防火门,躲在了闷热而昏暗的楼道里。他蹲在角落,下意识想抽一支烟,但手指却在触及口袋里那包刚买的红双喜时停住了。
他装作本来如此的样子,摸出了烟盒旁的手机。
手机灯光幽幽地照映在他焦虑的面孔上,眼眶里一条条红色的血丝,仿佛寄生虫在游走。
银行存款早已见底,几个能贷款的正规渠道已经贷不出一分钱,剩下的只有比高利贷更夸张的黑网贷。他看了又看,最后还是退出了app。
他需要钱。钱从哪里来?
巨大的压力之下,对尼古丁的渴望又开始蠢蠢欲动。他的手指不由自主伸向那包崭新的烟,撕开透明薄膜,抖出一根,点燃——
猩红的光点在幽暗的环境里忽明忽暗,就像他母亲时强时弱的生命,他想起他是如何在饭后悠然地点上一根烟,而母亲只是无奈地摇头,继续收拾餐桌上的垃圾;想起母亲捂着肋骨,咳到喘不过气的模样,想起他从电视机前不耐烦地抬起头,嘴里仍叼着那根该死的烟,责怪她不去医院体检——
好像他监督她每年做一次体检,已经尽到了为人子对母亲健康应有的责任。
“靠——”
那支点了还未抽上一口的烟落到了地上。戚迪骤然站起,拳头带着力和恨撞上墙,沉闷的回响在楼道里散开又折回。他的身体一动不动,但灵魂却已经无声地散了。疼从骨头里往外钻,对他而言却如甘霖。
他需要这疼来提醒,自己还是个人。
戚迪站起身来,一脚踩灭烟头,捡起后,连带着那盒刚开封的烟和打火机,一并扔进了拐角的垃圾桶里。
他回到病房,上一秒还闭眼小憩的母亲一听见他的脚步声,就睁开了双眼。她的眼睛和他一样,都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不一样的是,他是有罪的,他理应痛不欲生,但母亲却是无辜的,她不应受此折磨。
“迪子,医生怎么说?能多给我开些止痛剂吗?”母亲期待地看着他。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嘴张了张,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他说不出口。无论是没有钱给她减轻痛苦,还是自己才是导致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他的喉咙像是喷涌着岩浆,从舌头到五脏六腑,一切都要被融化了。
“……我忘记问了。”他生硬地说。
他宁愿母亲责怪他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宁愿母亲催促他再去问一遍,也不想看见那张布满岁月磋磨痕迹的脸,对他露出看穿了一切的温柔神色。
“那就算了……”母亲反过来安慰道,“其实也不是很疼,习惯了还好,忍忍就行。药吃多了也不好。”
母亲体贴的话语,像世间最锋利的刀尖,穿透了他碎成一片一片的灵魂。他最后的防御,最后的理智,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他像一棵忽然垂下枝的树,把脸藏进被褥的阴影,伏下去的一刻,胸腔里像被重物压住,缓慢而持续。热泪从眼眶渗出,又被冰凉的布料吸走,只留下一阵钝痛。
他用指节抵住床沿,借着那点冷硬,才勉强把声音闷住。
一只温热的手伸了过来,摸了摸他的后颈,手很轻。像一朵棉絮,一片花瓣。他不应,不动,像一块沉在水底的石头。
父亲刚去世那会,母亲也是这样,什么也不说,只是一遍又一遍抚摸着年幼的他的头和后颈。
“迪子,别怕。你还有妈妈。”他还记得那时她说的话。
可他很快就要没有妈妈了。
老天啊。
这是他世上仅剩的亲人啊。
他的肩一阵阵起伏,像潮汐拍打海岸。不敢抬头,怕一抬头,整个人都会由内至外地散掉。
“迪子,要不咱出院吧。”母亲低柔的声音从上方响起,“反正这病也治不好了,别再浪费钱了。你还没娶媳妇呢。”
“……不。”他咬着牙,从崩溃的身体里挤出坚硬的声音。
他捧起被子,胡乱擦掉脸上的泪,抬起头来,直视着母亲担忧的双眼。
“家里还有钱呢,你安心治病,别想那些乱七八糟的。医生都说心态很重要。你这个心态才是浪费钱。至于媳妇,”他露出那副玩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