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五】间章2
似乎是有了一个相对固定、能遮风挡雨的角落,尽管它狭小、简陋且随时可能被收回,但这点微不足道的稳定,却像一颗投入死水中的石子,在未那近乎冻结的意识深处,漾开了一圈圈缓慢而持续的涟漪。他的理智,或者说,那种被博士以残酷方式烙印下的、对周遭环境进行分析和判断的能力,似乎在一点点地从长久的麻木与生存高压下挣脱出来,如同蛰伏的野兽,开始重新审视这片它被迫栖身的牢笼。
他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博士。不是怀念,而是一种冰冷的回溯。博士那些在施加痛苦时清晰陈述法律条文的场景,那些关于正确与错误的、在实验室微观环境下被严格执行的判例,尤其是关于人身依附危险性的严厉批评……这些记忆的碎片,如同幽灵般在他脑海中盘旋。博士要求绝对的服从,却又在特定情境下鼓励打破规则的智慧。这种矛盾,曾经是未无法理解的折磨,如今却像一根埋藏已久的引线,在特定的环境下开始隐隐发烫。
在怀沙的俱乐部,在那些灯光暖昧的场所,未见过太多彻底麻木的人。他们的眼神空洞,行动迟缓,像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是依循着本能和习惯在移动。未理解他们,理解这种麻木是承受超越极限的痛苦后,大脑启动的自我保护机制,是一种精神的冬眠。但他发现自己做不到。无论身体承受多大的痛苦,精神被如何践踏,他的意识深处,总有一小片区域保持着令人痛苦的清醒。他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知道自己的处境是何等不堪,知道每一次妥协和忍受都在将他推向更深的深渊。这种清醒,如同一根永不熄灭的、微弱的毒焰,日夜灼烧着他,比纯粹的麻木要痛苦千百倍。
所以,他逼迫自己维持着一种机械的、不计代价的行动模式。这种模式并非源于某种积极向上的天性,而是源于一种极其强烈的、想要摆脱现状的求生本能。他像一只被困在玻璃罐里的昆虫,疯狂地、盲目地撞击着透明的壁垒,只为了那一点点可能存在的缝隙。无论是擂台上的忍受,还是夜晚工作的煎熬,都被他视为通向逃离的必经之路。他积攒每一个信用点,收集每一丝可能有用的信息,都是在为那个渺茫的未来铺垫,哪怕那个未来依旧模糊不清。
然而,环境也在不断提醒着他现实的残酷。怀沙给他住的那个杂物间隔壁,或者说正上方,夜深人静时,未常常能听到头顶传来模糊的哭声,有时是尖利的叫骂,有时是孩子压抑的抽泣,声音透过并不隔音的地板和墙壁渗下来,扭曲变形,听不真切具体内容,但那其中蕴含的痛苦和绝望,却如同实质的寒意,穿透一切阻碍,钻进未的骨髓里。他不敢细想那哭声的来源,不敢去猜测怀沙平静表象下究竟隐藏着什么。这声音让他下意识地与怀沙保持更远的距离,无论是物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他觉得这样挺好,维持着一种脆弱的、互不干涉的平衡。
另一个盘旋在他心头的疑问是关于擂台上的那些重伤者。俱乐部里从不缺少血腥,断骨、内出血、严重脑震荡都是家常便饭。但那些被打得奄奄一息、明显无法再工作的人,最后都去了哪里?未从未见过他们的后续。是像垃圾一样被丢弃了?还是被送往了某个他不敢细想的、更黑暗的归宿?怀沙对他那点微妙的优待,究竟是因为那次的救命之恩,还是仅仅因为他是一件极其耐用且省心的工具?未不敢肯定,也不愿深究,这些疑问像阴影一样潜伏在他心底。
平衡被打破在一个看似平常的日子。怀沙带着一个看起来比未还要瘦小、脸色苍白的男孩,来到了杂物间门口。男孩的眼神里充满了惊恐和戒备,像一只被逼到绝境的小兽。他的手腕上套着一个粗糙的铁环,连接着一根细铁链,铁链的另一端锁在了一根从墙壁伸出的、原本用来固定管道的金属扣上。
“他跟你住两天,”怀沙的语气依旧没什么起伏,指了指那个男孩,“你看好了,睡觉必须把门从里面锁好,别让他跑了。”
他扔给未一把普通的挂锁钥匙,是锁房门的。
未看着那个瑟瑟发抖的男孩,又看了看那根锁链,一种强烈的不适感涌上心头。
“他…看着像是擂台上的伤员,”未难得地主动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不给他…治疗吗?他之后…要去哪?”
怀沙只是瞥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既没有解释的欲望,也没有被质疑的不悦,只有一种深沉的、令人心底发凉的漠然。
“看好他。”
他重复了一遍,然后转身离开,留下了未和那个被锁住的男孩,以及一室的沉默和压抑。
那孩子对未表现出极大的抗拒。未拿出自己都舍不得多用的一点廉价止血粉和消炎药膏,想帮他处理身上明显的淤伤和擦痕,却被男孩猛地挥手打开,药瓶滚落在地。未尝试着用尽量平缓的语气沟通,询问他的名字,或者至少想知道他需不需要食物和水,但得到的只有男孩更加蜷缩的身体和充满敌意的沉默。
那一晚,未按照怀沙的要求锁好了房门,但他自己几乎一夜未眠。男孩细微的啜泣声和铁链偶尔摩擦地面的声音,像针一样刺着他的神经。他看着窗外加仑城永不彻底熄灭的、污浊的霓虹光芒,博士那些关于绑架、胁迫、错误的话语,以及关于个体存在价值不应完全依附的论述,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怀沙楼顶的哭声,擂台上消失的重伤者,眼前这个被锁住的、比他还小的孩子……这些碎片拼凑在一起,指向了一个他无法再视而不见的真相。
第二天,未以身体不适和需要看管男孩为由,向怀沙提出暂停一天擂台工作。怀沙没多说什么,只是摆了摆手,算是同意了。未利用这个空隙,偷偷去了黑市,用他小心翼翼积攒了许久的信用点中的一部分,买了一把小巧但足够坚固的鹰嘴钳。这花掉了他将近三分之一的积蓄。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他清楚自己在玩火,怀沙的眼线无处不在,任何异常的举动都可能引来灭顶之灾。
晚上,回到杂物间,男孩依旧蜷缩在角落,警惕地看着他。未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留下冰凉的恐惧。他几乎能想象出怀沙发现后的表情,那绝不是他承受得起的怒火。这一刻,他动摇了,想把钳子藏起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理智尖叫着让他自保,那点可怜的稳定和每日固定的食物,难道真的要为了一个陌生人彻底抛弃?
但他最终还是行动了。他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行动。他将那把新买的鹰嘴钳,自己储存下来的几块高能量压缩食物棒,一小瓶干净的饮用水,以及他仅有的、二十个沉甸甸的信用点硬币,仔细地包在一起,然后轻轻地放在了男孩触手可及的地面上。每一个动作都耗费着他巨大的力气,仿佛在推开一扇通往深渊的门。
做完这一切,他深深地看了男孩一眼,那眼神复杂,混杂着恐惧、决绝和一丝微弱到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期望。然后他转身,像往常一样躺在了自己的床垫上,背对着男孩的方向。但是,今晚,他没有按照怀沙的要求,在睡觉前将房门从里面反锁。那扇薄薄的门板,只是虚掩着,留下了一道致命的缝隙。
寂静在狭窄的空间里蔓延,每一秒都无比漫长。未的感官被放大到极致,他能听到自己血液流动的声音,能听到远处街道模糊的喧嚣,更能听到身后男孩那边传来极其细微的、布料摩擦的声音。然后是短暂的、金属受力时发出的轻微嘎吱声,很轻,但在未耳中不亚于惊雷。接着,是几乎难以察觉的、门轴转动的声音。
一切很快又归于沉寂。他走了。
几乎在门轴声落下的瞬间,未像被电击般从床垫上弹了起来。他不能再待哪怕一秒。怀沙可能随时会来查看,俱乐部的打手可能正在巡逻,任何一点意外都可能让他万劫不复。那个孩子跑了,他成了唯一的责任人,唯一的泄愤对象。留下就是等死。
恐慌像冰水一样浇遍全身,但他的动作却异常迅速,那是数百次死亡轮回磨砺出的、在绝境中高效行动的本能。他扯过一块破布,将自己那少得可怜的所有物——几件勉强蔽体的衣物,生死之誓,以及剩下的所有信用点——胡乱包裹起来,打成一个可以背负的结。他环顾这个住了不算太久、给了他一丝虚假安稳的角落,没有丝毫留恋,只有逃离的迫切。
他猛地推开那扇虚掩的门,闪身进入昏暗的走廊。空气里弥漫着霉味和劣质烟草的气息,远处隐约传来擂台区域的喧哗。他贴着冰冷、油腻的墙壁,像一道影子般移动,每一步都轻得如同猫科动物,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心脏在喉咙口狂跳,每一次远处传来的脚步声都让他浑身僵硬,紧贴在阴影里,直到声音远去。
俱乐部后方的通道错综复杂,堆满了废弃的器械和垃圾。他不敢走主通道,只能在这些障碍物之间穿梭。有一次,他几乎与一个刚从侧门出来正打着哈欠的壮汉撞个满怀,未猛地缩身,躲进一个大型废弃齿轮的后面,屏住呼吸,听着那沉重的脚步声伴随着含糊的咒骂渐渐远去,冷汗已经浸湿了他破旧的衣领。
终于,他摸到了俱乐部建筑外围的一个破损通风口,这是他之前偶然发现、并暗自记下的潜在出口。他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狭窄的空间刮擦着他的皮肤,留下新的血痕,但他毫不在意。从通风口另一头爬出来时,他落在了一条堆满腐烂垃圾的后巷里。冰冷污浊的空气涌入肺中,带着自由和未知的危险。
加仑城的夜晚正是最喧嚣混乱的时刻。霓虹灯的光芒扭曲地洒在湿漉漉的地面上,远处传来浮空车的嗡鸣和不知名的爆炸声。未不敢停留,他甚至不敢仔细辨别方向,只是凭借着对危险的本能感知,选择了一条与俱乐部方向相反、看起来更加黑暗、更加肮脏的小巷,一头扎了进去,开始奔跑。
他奔跑在迷宫般的街巷里,像一个被无形猎犬追逐的猎物。每一次拐弯都可能撞见新的危险,每一个阴影里都可能藏着怀沙的眼线或者更坏的东西。他知道,从他将工具放在男孩手边的那一刻起,他过往那点可怜的稳定就彻底结束了。他再次一无所有,再次流浪,并且这次,他可能惹上了一个绝不该惹的麻烦。
但他没有回头路。虽然还有希望,但是他终究也无法完全理解自己为何非要走到这一步。他只是在奔跑,用尽全身力气逃离身后那片令人窒息的牢笼,奔向一个同样危机四伏、但至少由自己选择的未知。
……
在怀沙将那个被锁链铐住的男孩带进杂物间,以及未做出那个改变一切的决定之前,有两件如同黑暗中悄然积累的萤火般的事情,悄然发生,并在他心中埋下了种子。
第一件事,源于未对这座城市边界永无止境般的探索本能。加仑城的护罩并非完美无缺的能量球体,尤其在那些远离主要通道、靠近工业废料区或天然地貌险峻的边缘地带,护罩的监察往往显得松懈。未发现,在靠近一片因常年能量风暴侵蚀而显得格外荒凉、岩石嶙峋的护罩边缘区域,气候异常恶劣,刺骨的寒风裹挟着肉眼可见的能量碎屑,使得这里人迹罕至,连定期的巡逻队经过的间隔也长得令人安心。
在一次躲避突如其来的能量尘暴时,未意外地发现,在一座高耸但似乎已停止运作许久的旧信号塔基座下方,有一个被半掩埋的入口。他小心翼翼地靠近,发现那是一个废弃的小型地堡入口。入口处的金属门早已不翼而飞,里面黑洞洞的。未花了很长时间观察,确认没有任何生物活动的痕迹,也没有任何监控设备。他鼓起勇气钻了进去。
地堡内部空间不大,充满了一股陈年的尘土和金属锈蚀的气味。它显然经历过激烈的战斗,内壁上布满了早已黯淡的弹孔和能量武器灼烧的痕迹,角落里散落着一些无法辨认的金属碎片。最引人注目的是地堡顶部,靠近信号塔基座的位置,有一个巨大的、不规则的破洞,像是被某种重型武器自上而下轰击造成的,露出了外面灰蒙蒙的天空和信号塔冰冷的金属支架。雨水和风沙通过这个破洞长年累月地灌入,在地堡底部积起了厚厚的泥土,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土坑”。然而,尽管顶部有破洞,地堡的主体结构,尤其是依靠着信号塔基座的部分,却异常坚固,似乎那次的攻击并未撼动其根本。
未站在那个土坑里,仰头看着那个破洞,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了出来:如果…如果能把这个破洞稍微遮挡一下,用能找到的废旧金属板或者水泥块,再铺上一些干草……这里,是不是可以成为一个只属于他自己的、无人知晓的藏身之所?不需要支付呼吸税,不需要看任何人的脸色,虽然简陋到极致,但至少…是自由的。这个想法让他心跳加速,但他很快压制住冲动。目前,这还只是一个存在于想象中的备用方案,他需要更长时间的观察,确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