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螃蟹
农历八月,正是吃蟹的好时候。十四岁的蟹农阿和,由同村的李青哥带着,去渭水下游的阳湖收螃蟹。两人的小船带着蟹拖网,悠悠地荡在水面上。
李青撑船,阿和摘网,两人配合默契。阿和虽是生手,做活却不慢,没一会儿船头硕大的蟹篓就装的满满当当。
酷暑时节已过,湖中的螃蟹经过半个多月的休养生息,个个体大膘肥,青背白肚,挥舞着金黄色的钳子在蟹篓里翻腾。
离上次起网已过了半个时辰,阿和又一次走向挂在船头的网绳。
一拎——“好沉!”
他心里一喜,抱住浸在水中的大网全力一拽——
一声惨叫,孩子窜到船尾,抱着李青的大腿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精瘦的身板抖的筛糠一般:“死人!死人!”
李青循声望去,蟹网中,一条手臂泡得白中带青,肿得有常人两个粗,没了两个指头。与骨脱离的肉烂成絮状,其上还挂着几只不肯松钳的螃蟹。
阿和扶着船舷吐的昏天黑地,再不敢向那蟹网近一步,李青壮着胆子挪过去,把鱼叉倒转来拿,一点点,一点点的,把那条人手又拨回到水中去了。
“没见识,”李青“当啷”把那鱼叉丢下,推阿和过去摘网:“安国和大朔的仗都打了多少年了?眼看都打到上游,打到咱们眼前来了。从我像你这么大,刚开始跟着乡里人做蟹农的时候,我爹和我哥就跟着军队走了,至今也还没个消息,不知是死是活。我看呐,八成也死在外头,给蟹子当了饲料了!”
见阿和还两眼发直地愣神,李青不耐烦地搡了他一把:“你小子愣什么神儿?人断了手脚,不关咱们的事。可这捞上来的蟹子哪怕少了一只钳子,苏侯爷都是不收的!”
晚上蟹农们围在一起吃饭,卖不上价的小个儿螃蟹胡乱切碎,加葱姜一煸,菜就成了。蟹壳在人们齿间碎裂,满湖岸毕毕剥剥的脆响。
阿和却吃不下去,没法不去想那只被推回水中的人手。围坐在一起的蟹农天南地北地高谈阔论,他缩在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发现没有,今年的螃蟹特别肥!就连那没有拳头大的一个,膏都是满的!”有个粗嗓子的人吆喝着。
另一个抽旱烟抽哑了嗓子的接上了话茬,声音极喑哑:“还不是因为今年上游打仗——”
老蟹农们心知肚明,有战乱的年景,螃蟹总是特别的肥。尸体沉入水中,成为螃蟹们的饲料。
“听说啊,这仗马上就要打赢了,”又有人发了议论:“咱们的皇帝是从北方来的,所以不大会打水战。多亏有乔大将军和他手下的神武军!乔大将军用兵如神,把敌人打的是节节败退——”
那人说的好像亲眼所见似的,他唾沫横飞绘声绘色地说着,众人端着饭碗抻着脖子聚精会神地听着。
“立了大功了!”话一说完,马上就有人惊呼:“这场仗若是打赢了,日后论功行赏,乔将军定是头一份的!”
乔家的祖籍就在这秀州,蟹农们都自豪地亮着眼睛,因他们的父辈或许曾是乔家的乡里乡邻。
“乔大将军多大年纪啊?”阿和壮着胆子发问。
“听说,才二十多。”那人扒了两口饭,走到饭桶前去添:“他老子也不是平民百姓,也是在京城里当大官的。”
“诶,”那人想到了什么,拿筷子一指那堆螃蟹:“正是苏侯爷的姻亲。”
“能和苏侯爷攀亲!”蟹农中有人抽了口凉气。
“苏家是全秀州最富的人家了吧?”
“兴许是全大朔最富的人家也说不定!”旁边的人粗着嗓子纠正他:“既富且贵。他那个独生女儿,五岁的时候就送到宫里,封了个什么?郡主?让皇帝老儿帮他养着呢!”
“那他到底有多少钱啊?”阿和好奇地轮番望向刚才滔滔不绝的几个蟹农的脸。
蟹农们面面相觑,都拿不定主意了。
“有再多的钱,也与咱们不相干。吃饭吃饭!”
阿和用筷子头撮着碗里粘的饭粒,低下头去也不作声了。岸边的篝火旁,只剩下人们嚼碎螃蟹壳的毕毕剥剥,和篓里活螃蟹们动着脚爪吐沫子的蠕蠕声。
没有一个秀州人不知道苏侯爷。大伙搞不明白他做的什么官。他不坐衙门,又不领兵打仗,却活像个买办。
“管给皇上上贡的。”有的人这么说。
苏侯的宅邸占着秀州城最繁华的一条街,若是将侯府里里外外转上一圈,就是有人领着,不怕迷了路,也得要花小半天的功夫。听进去过的人说,里面亭台楼阁皆是全国最顶尖的匠人搭建雕刻,想必当今皇上的御花园也不过如此。
天下的奇珍异宝,好像都要从他手中过一下,才献到皇宫里。从远了看,京城的皇宫里,娘娘们穿的云锦,是他绣坊里的绣娘织出来的;皇上骑的宝马,是他亲自带人去吐蕃买回来的;从近了看,秀州城里最大的酒楼是苏家开的,最大的养生堂是苏家起的,前些年闹洪灾,安置灾民的几十万两银子是苏家出的。蟹农们眼前满筐满篓的螃蟹,也是苏侯一早定下,即日要送往宫中的。
苏家的车队来了,蟹农们劳作一天装满的蟹篓,全倾的空空荡荡。拣蟹人们簇拥过来,敲敲平滑光泽的青壳,反过来瞧晶莹洁白的肚腹,不能沾上一点河泥,蟹脚毛要长而挺拔,金黄的蟹钳要大而有力。螃蟹们还未来得及在河滩上挥舞着钳子横行霸道一番,已在拣蟹人的手中迅速地分出三六九等,那最上等的蟹用包了冰的毛毡一股脑裹了,捆在驿马上,一路风驰电掣,明日天黑前,就可进得皇城,成为宫中贵人的盘中佳肴。
阿和望着空空的蟹篓,少年的心里莫名地有些羡慕那些螃蟹。京城的皇宫是怎样的气派模样?他个连苏宅都没进去看过的毛头小子,却已在肖想着当朝皇帝的居所。那些蟹子被抬进御膳房水煮油烹之前,有没有看一眼皇城的运气?
皇城高耸,红墙绿瓦,宫院深深。宽阔的长廊上走来一队宫人,抬着一筐刚从阳湖运来的蟹,个大,饱满,鲜活。
许是过于鲜活了,一只蟹子从筐盖子边上悄悄跳出来,滑稽地沿着红墙边横走。
在一丛茂密的花圃前,这莽撞的逃犯撞到宫女的一只绣鞋上。那绣鞋上正绣着一团秋菊,秋菊配蟹,颇有些应景的。
那女孩子却全没有这雅兴,天色将黑,低头觑了一眼,只见脚边趴着个许多条腿的黑东西,吓得差点将手上抱的花篮丢了,动作又不敢太大,只把鞋一抖一踢,低骂一声:“什么鬼东西,去!”
螃蟹飞进花圃中,身旁端水的提盒子的小宫女却都好奇地凑过来,嘀嘀咕咕地小声问她:“怎么了怎么了?”
“好像个大蜘蛛,把我吓了一跳。”苕荣撇了撇嘴。
朱樱扒开草丛看定了,笑道:“什么大蜘蛛,这不是个螃蟹嘛!”说罢,捏着蟹壳两端抓了出来。
“草丛里生出螃蟹来了?”
“这是阳湖的螃蟹吧?壳上盖着印呢。是咱们侯爷——”
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响成一片。
“你们几个!”远远站在前面的领头宫女蜜合转过来低声呵止她们:“昨儿十四公主才怎么取笑咱们的,都忘了?”
“说咱们赏明宫做事的个个都是大惊小怪没规矩……”苕荣缩了缩脖子赶忙回道。
“还说咱们真是有其主必有其仆……”红衫的朱樱也吐了吐舌头小声接上。
“嘘!”几个姑娘一起回头瞪了朱樱一眼。
“什么东西啊?给我看看?”花丛中探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