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第 22 章
陶玄机点亮了军器锻造处的所有烛台,将整间房屋映得如同白昼。
夜凉如水,凄清的月光下,阿延的尸身横陈在地,已隐隐有些腐败。
陶玄机趺坐在地,周身生寒,衣衫被冷汗浸透,她在害怕。
偃师,史书《列子·汤问》中早已载之。不论是数千年前,还是当今,都有靠木偶戏、傩舞为生的匠人,世人称为偃师。这些手工艺人用木料制作的人偶可歌可舞,神形兼备,不过大多只作戏耍玩乐之用,在市井坊巷博人一笑。
偃师的技艺亦分上中下三成,等闲者所做偶人,不过兼具骨骼、毛发、内脏等人身结构;中等技艺者所作偶人则能完成歌舞、眼神交流等精细复杂的动作;若前两者都还属寻常,那么最上乘者制作的则是能自由活动、以假乱真的活木偶,当年三问谷的班门匠人就制作了不少这种木偶,但只是用于农耕、渔牧、建筑等体力工作,造福百姓。
由于匠人们的独门秘诀都不外传,是以从古至今无人知晓那活木偶是如何在无人操纵的情况下又跳又舞的,随着时间更迭,以至于越传越邪乎,越传越离奇,偃术已经被列为了奇门秘术,更有甚者称这木偶是寄栖了活人的魂魄,是邪术!
而把偃术坐实为邪术的当属千年前丧心病狂、令天下闻风丧胆的陶六公,她在长生殿所筑的偃兵,早已超越了凡世器械,更是比活人士兵可怕百倍千倍的大杀器,曾助千古第一暴君裴非野纵横捭阖,所向披靡,一统天下!
传说那执心祖师陶六公就是献祭无数生魂,炼化入偶,更有言称,偃兵出世,即浮尸百万,流血漂橹,千里无鸡鸣!
听着这样的传说,陶玄机只能百口莫辩地摊手苦笑。如果真有这么神,什么献祭活人,什么借用鬼魂,那她这会怎么还会看着隐隐开始腐败的脆皮尸体干瞪眼,直冒冷汗。
陶玄机千年前确实做过偃兵,然而并未献祭生魂,不过是将班家的独门机关术用以改造死尸,先用水银浸泡尸体,以防止腐坏,再用青铜和木材,将原本僵硬的关节做成灵活的机关,使尸体变成可以操纵的器具,即后世人口中的杀器“偃兵”。
陶玄机深深叹了口气,抹去自己额角的汗珠,试探着抚上了阿延的手肘,她在寻找关节,死尸的关节早已僵硬,她要想办法让关键关节活动起来。
“咔嚓——”脆皮的左臂在陶玄机掌中断掉。
闻声,陶玄机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她使劲晃动因为紧张而有些眩晕的脑袋,又试探着摸向左腿膝盖,不出所料,又是“咔嚓”一声,腿骨也断裂了!
在摇曳的烛火下看去,陶玄机的额角已再次覆满汗珠。
“百无一用,火种废柴”陶六公,道心早已在前世的那场大火里破碎,如今的她建什么倒什么,筑什么坏什么,若是现在她要改造阿延的尸体,是否也会像她以往炼坏的器具,烂成一滩稀泥?!
陶玄机想到这里,伸向尸体的手猛然顿住,颤抖不止。
不知是灯火在摇荡,还是陶玄机自己目眩神颠,她看着面前阿延的尸身,又看向自己的双手——竟是一双鲜血淋漓的手!
她猛然摇了摇头,警示自己:这只是幻觉,只是幻觉!
耳边却蓦地响起一阵刺耳的嗡鸣,接着回荡起裴非野的声音:
“你知道你亲手做的那些偃兵是谁吗,啊?”
“这是你的师父,明鬼子,还有,你的大师兄舟如济,二师兄傅英,三师兄楚江,这里是你的两个师姐,你们一起长大,没有忘记吧……”
陶玄机蹲在地上,缩成一团,紧紧扣住自己的双臂,颤声道:“不,不是!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玄机并没有背叛师门,也没有想要伤害师父师兄……不是这样的……”
陶玄机迫不及待摸向手腕上的绶带结,指尖抚过那环环相扣的绳索,无名的话似犹在耳畔,战栗才难得地停下来。
她再次拿起了器具,靠近尸体,可手却不住地颤抖,她知道自己这次如果失败,阿延的尸体就会被毁,到时候不仅是阿延母亲无法度化,阿延也会因为执念难消,而魂飞魄散。
可越是这么想,陶玄机的手脚越是冰冷艰涩,原本无所不能的机关术士陶六公此刻竟像是一个咿呀学语、蹒跚学步的孩童,连手中的刀具都握不稳,“咣当”一声脆响,利刃颓然掉落在地,在阴影中霎时间暗淡无光。
陶玄机的手腕上被划开了一条极细的血线,血珠顺着雪白皓腕汨汨流淌,她的双眸也被那鲜血染红,转瞬,她自虐似的用指尖扣住那道伤口,一点一点深入,木然地感觉不到疼痛。
“为什么?为什么做不到?!”血流得更加汹涌,陶玄机的双眸满是血光,她问自己,“……执心祖师?……无所不能的陶六公?”
“姑娘、姑娘,你还好吗?”锁麟囊中传来阿延闷声闷气的呼喊。
锁麟囊兀自跳出了褡裢,在陶玄机面前不断挣扎。若是阿延此刻从口袋里探出头,便会看到陶玄机满面冷泪,颤抖着蜷缩在地,像只羽翼未丰、初入尘世的稚拙幼鸟。
“……姑娘?”阿延看到陶玄机没有任何回应,再次问道。
良久,陶玄机涩声道:“……对不起,碰坏了你的胳膊还有膝盖,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无妨,姑娘,我相信你。”阿延语气满是令人心安的笑意,“你也要相信你自己。虽然我不知道你是何人,但多半跟那大名鼎鼎的执心祖师陶六公有些关系,如果你都不可以,那这世上便没人能做到了。”
“不!我不能,现在的我只是废人!陶六公已经死了,在大火里化成了飞灰!”陶玄机缩在月光和烛火都照不到的墙角,哽咽道。
阿延再说什么,陶玄机都听不到了,她抱着自己的头,蜷缩在阴暗的角落,一遍遍重复着:“我不过是一个废人,尚不能自渡,更难渡人……”
那夜,仅一门之隔的地方,自始至终都站着一个紫衣少年人,陶玄机的低语和悲鸣都被他听闻。他在听到陶玄机手中的短刀第一次落地时,便控制不住地想要冲进来,看一看她的伤口,将她拉离这令人窒息的地狱。
但当他迈出第一步时,理智拦住了他,因为她说过“我不需要任何人保护”。
当这句话脱口而出时,陶玄机便依旧是那个陶玄机。
不知过了多久,玉千关的东边已露出了半轮红日,晨雾氤氲,朝阳如血,今日冷极了。
“吱呀——”
锻造处的门扉被人推开,一紫衣少年人步入,身后是万丈朝光,颀长的墨影踱向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的陶玄机。
无名半跪下来,仰头看陶玄机,勾起食指拭去了她眼角的泪水,又捧起她手腕上的伤口轻轻吹了吹,为她仔细包扎好。
少年人仰头妖冶地笑,眼睫微微颤动,落下朝晖,好似一对振翅欲飞的彩色蝶翼:“忙活了一整夜,一定饿了。今天的太阳好极了,适合逛市集,走吧,道长!”
无名捉住陶玄机冰凉的手,攥在掌心,起身欲走,却忽然被人拉回去,跌入柔软的衣襟间。陶玄机直起身紧紧搂住他,带着凉意的鼻尖擦过他颊畔,抵在他的颈间。
“……无名。”陶玄机埋首在无名肩头,带着冷冷的鼻音。
“我在。”少年人的声音在陶玄机耳畔微微颤动。
“谢谢。”
“谢什么?”
“谢谢你陪了我一整夜。”
陶玄机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