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冯晓(5)
“我们是社会的主人翁,不给交代就不走!”
几十个厂工围绕在厂长楼外,一条长长的横幅横亘在马路通道,血红的标语标写着大字。几行人站在马路的空隙,任正午的烈阳照射,像顽固的蚁群,高举着所有仅剩的成果。这群从一个个动荡年代走过来的人们,吃不好睡不好的日子似乎还在昨天,安稳的日子还没度过几年,现在这一切却近乎要失去了,伴随着对未来信仰的崩塌,漂泊流离的恐怖感又染上每个人的心。
三大改造后,以五年计划全面调控生产、分配、价格和投资,极为快速地建立了工业体系,资源集中,快速实现工业化目标和公平分配,委员会将产量、产值、调配等指标层层分解到每一个工厂和公社,不再依靠价格和竞争,而是统一调拨和分配,工厂所需的材料由部门调配,生产出的成品又由相应部门统购统销。在物资缺乏的时代,提供了基本的物资资源。但对重工业的过度强调,农业和轻工业的发展却长期滞后,导致日常的消费品极度匮乏。这一个非常规战略,成功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却也因为它的内在缺陷不可持续。
经济已面临崩溃的边缘,所有物资定量供应,按资排辈,谁出工多出工少都一样,无论好坏,一锅的饭大家一起吃,生产效率和积极性极低,失去了竞争和激励,工厂大多处于亏损状态,几乎靠巨额补贴维持基本运转。初级医疗体系中的保险,只是开具抗生素,厂子只管开药输液,输液就是抗生素或是生理盐水,真到了要治病的时候,得砸锅卖铁一家子人把钱凑齐了才能上真正的手术台,医保比例普遍极低,缺了一分钱也不行。
工厂、企业等机构臃肿,存在大量不需要的“幽灵员工”,工作效率低带来长期亏损,恶性循环,亏损严重,对它们的补贴成为了沉重的财政负担。提出改革目标后,大量重工业和资源型产业职工下岗,一年大约下岗几百万人,下岗职工就此失去所有收入和社会福利,一瞬间被这个时代所抛弃,工人阶级吃住包分配的铁饭碗已经消失。工人们就业条件差,技能单一,在劳动力市场中几乎没有竞争力,一下没了固定收入,信仰和生活在惊恐和愤怒中变成了沙漠。
冬天的钢厂,大雪深埋,原本热闹的工厂大门禁闭,铁门外层层上锁,房顶和地面积起的雪层再没有人清理,厚厚一层覆盖在所有建筑上,和地面雪白的颜色连成一片,几乎淹没消失。偶尔有人撞到铁门的栏杆上,一层雪倒下来,顺势把人埋进雪里。人就这么不动,倒在雪层下面,一边手扶着头,一边手拎着酒瓶,度数非常高的白酒,有的工人在下岗后找不到生计,通常白天就会开始喝酒,意识不清醒地撞上栏杆,只感觉被一层白花花的东西覆盖,酒精充上大脑,已经感受到不到疼痛,感觉自己像在床上,在被子里,就这么一动不动,让白雪覆盖,直到盖过顶端,淹没头顶。零下几十度的天气,手和脚慢慢失去知觉,再到头脑,就这样沉睡在栏杆下,雪地里。直到有人发现,雪层地下埋藏着的身体。
“没工作,没粮食吃,没衣穿,我们凭什么下岗!你们这不是叫人下岗,是造富!是私有化!厂长变老板,你们是马上赚钱了,真是铁面孔、铁心肠,铁手腕啊?!”工人代表对厂长楼的厂长喊道,太阳光下的工人晒得大汗淋漓,马路上蒸腾出一波一波的热气。
厂长擦汗道:“现在提倡打破铁饭碗,进行劳动力优化,上了年纪的,身体不好的,起不到什么作用的,都要精简掉,富余的工人只能下岗,劳动合同制都推行了,大家也要与时俱进嘛,到社会上各个岗位发挥自己的余辉,发光发热。”
“靠恁!分房子的时候怎么不与时俱进,厂领导怎么不跟我们住一个楼,论资排辈整了个厂长楼,图纸出来的时候只有四米长,等真的建出来了,一个房间足足有六米长!一个厂长楼就比别的楼大了一大半,以为谁看不出来呢?有点聪明就用在犄角旮旯里,还有谁用心生产,厂子亏损倒闭那不是正常的吗?”一个工人大声喊道。
“告诉你,我们到哪都能工作,就是不能无缘无故把我们抛弃了,没有工作,孩子怎么办,老人怎么办?”工人愤怒的神情摆在脸上,她们要静坐,她们要请愿、要上访,总之,不能让她们活不下去。
“厂子关停,把我们下了岗,这么多人呐,谁敢相信。蛋糕做大了,怎么我们反而吃不上了。新三铁破旧三铁,还给不给人活路了。”
厂长沉默,厂里三分之一是明亏,三分之一是暗亏,只有三分之一是盈利,要加入WTO了,劳资关系也要改,能吃得上饭的就吃,吃不上的,再扑腾也没法子。终身分配的铁饭碗、铁工资,是不可能的了。“放长假”、工作减半、停工留职那是必然的,要想吃上饭,以后就各靠本事和关系了。
长长的棍子挑开雪层,雪堆里埋着几张被丢弃的报纸和瓶盖,有时候只是几根枯树枝或是腐叶,雪落下的速度很快,一会的时间就已经覆上了一层新雪,把原来拨开的位置掩盖住,连人来时的脚印都掩盖了。
那会考上中专可以从农村户口转到城镇户口,年轻人家里条件不好才考,因为穷想省钱早点出来工作,加上家里没关系,没资源,本以为毕了业能包分配,谁知道毕业的时候正好赶上不再包分配,还得托人找关系解决编制问题。一些年轻人只能选择暂时找其他工作,补习或是体力劳工,有的继续考学,有的进入各类公司工作,从社会象牙的高空跌落到现实无奈的尘埃里,是迷茫也是无奈。
冯晓背着背包,有时候会收集一些旧报纸和瓶盖,挤压在一起卖到回收站,有时候会去队里翻整土地,整完一块地会给一个脆饼,到泥地帮忙挑土,一个下午的功夫,结束了以后可以管一碗饭。吃不饱饭的时候,多一分钱也不敢随便花。现在一个月吃不了一次肉,楼里生了炉子还是冷得要命,左邻右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