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2. 芳芳纺织厂(14)
砰!
砰——!
天还没亮透,天井里一片寂静,树木和风都还没醒过来。
砰!
砰砰——!
木门被一下又一下重重砸着,发出沉闷的响声。
“谁啊?大早上不睡觉开始砸门?”
闵长风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走出卧室,水肿的眼下有一片青色。
自从开始负责车间的下岗推进之后,这象征着疲惫的黑眼圈就没有整整离开过她的眼睛。
“我去。”
正在做早餐的闵父伸手拦住妻子,用手给她梳了下头发。
他打开门,发现这大清早扰人清静的罪魁祸首就站在自家对门,甚至还是个熟人。
——吴志。
三年前,吴志因为聚众淫·乱被抓,判了两年劳教,众人都以为他会在出来之后灰溜溜离开。
他今天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闵父的眉头深深地皱起来,他对这种污染男人名声的败类没有任何好脸色。
“别砸了。”
他沉声说。
闵父个子很高,常年干的是力气活,三十岁出头的年纪,身材健壮有力,加上本就是寡言冷硬的长相,皱起眉时,面相凶得很。
吴志原本一脸愤恨地在砸门,已经开始用脚踹门,嘴里咒骂着不干不净的话,转头见闵父的阴沉脸色,下意识缩了一下。
可马上,他不知何处而来的自信又升腾起来——自己可是在号子里蹲过的人,该是别人怕他!
显然,他已经刻意忘记了自己从前的种种不光彩。
“我砸自己家的门,关你什么事?!”
吴志呛声回去,被烟酒彻底搅烂的嗓子,听起来像个廉价破旧的老风箱。
闵父按捺住心下的不耐,一字一句:
“现在,滚。”
吴志看着他那双锐利的眼,下意识又是一抖,嘴上还不肯讨饶,手已经从门上收回来。
“这本来就是老子的房子,老子不走,你能怎么办!”
他悻悻说着,依然梗着脖子。
闵父高了吴志半个脑袋,他身躯投下的阴影,能将这个贼眉鼠眼的中年男人,整个压进黑压压的影子里面。
他上前一步。
“老子走!我走!”
吴志大喊一声,抬手擦脸上的汗。
吴志心里觉得闵父应该是不敢打自己的,他在劳教所里听说过,现在厂里查得严,厂职工但凡有什么作奸犯科的事,必定是开除加批判。
毕竟,让工人下岗还需要买断工龄做思想工作,开除工人可是一点不需要花钱的。
可他还是怕,怕得很,这种恐惧不是在心里告诉自己“不会被打”就能被祛除的。
他从来就是这样贪婪却懦弱的人。
“老子自己的房子,自己的……”
吴志低声说着,缩着肩膀下楼离开了。
来之前,吴志打死了主意死赖在门前,直到自己捞到什么好处,现在,他像只被踹了一脚的老鼠,又灰溜溜跑掉了。
他用力将自己的脚步声跺得很响,活像一个吃了个败仗的公鸡一边打着鸣一边逃跑。
“谢谢。”
随着那聒噪的脚步声走远,闵家对面的房门打开了。
说话的是个中年女人,她脸上满是惊吓后的疲惫。
“不用。”
闵父摆手,转身回去了。
已经梳洗干净闵长风走出来了,走到对门前,有些无奈:
“齐姐,他不是什么好人,这房子,要是厂里那边有别的空房,就换一间吧。”
齐姐是这间房的住户,但这个房子,不是她“分”来的,而是“租”来的。
随着厂里的效益越来越差,厂里以“为居民提供改善住房”的名义向社会开放了租房。
不过,真正的社会租户其实很少,住在这里的大部份还是下岗职工。
下岗之后,他们失去了职工的分房福利,不能继续免费住在家属楼里,又承担不起外面社会的房租价格,只能继续支付房租,住在原本分配给自己的房子里。
当然,厂里还向他们提供了另一个选择,就是在正式下岗前,还是可以用正式职工身份,买下福利房产权。
如果手里的现金不够,可以用即将到手的工龄买断费来先垫上。
这样的举措又让很多工人抗议了:这些工龄买断费明明是用来补偿大家下岗的,怎么现在工厂又要用“买房子”的理由把钱收回去?!
可是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大家抗议归抗议,手里有钱的,还是尽量买了房子,没有钱的,即使想买,也不敢把工龄买断费一次性都花完。
没了这几万块钱,没有工作,没有青春,没有学历的下岗工人们,要怎么活下去呢?
闵长风每天都要发出不同金额的补偿金,给不同的工人。
上面的数字有多有少,可不论多少,都不足以托住一家人未来的人生,不足以让自己为这个厂付出的青春显得不那么可笑。
“谢谢你,妹子。”
齐姐听着闵长风的安慰,没说什么,动作很轻地摇摇头,叹了口气。
她大概有什么不能离开的隐情,这世道下,每个人都有些说不出又舍不下的东西。
闵长风没有多问。
开学第二周,初中生们对闵朝言这个“小天才”的好奇心渐渐降温。
隋觉荆终于不用每个课间都像护卫犬一样守在闵朝言桌边。
但他依然将自己当作了闵朝言的护卫者。
“我不会受伤的,你不用在下面接着我。”
体育课,闵朝言坐在双杠上,第一次感觉到无奈和无力交杂。
“这个双杠太高了。”
隋觉荆不赞同。
“只比小学的高一点点而已。”
闵朝言不赞同。
“我怕你摔下来。”
隋觉荆很认真,站在闵朝言后边张开双手,一副随时想要接住她的样子。
“你没有别的朋友吗?为什么总是跟着我啊!”
闵朝言气闷。
班上同学对于“小天才闵朝言”的好奇消失之后,隋觉荆这个曾经负责为闵朝言抵挡来自他人好奇议论和视线的朋友,就渐渐显得没用起来。
而且他总是管东管西的,让闵朝言很烦。
他先是半强制地自顾自帮闵朝言打水,不接冷水也不接热水,非要两边来回兑半天给闵朝言喝温水;
然后是体育课的热身运动,闵朝言懒得做,他就自顾自出列监督她动作要到位;
还有就是现在!她想玩个双杠也要被管!
闵朝言有点无奈。
她之前拥有过的朋友每个都很听她的话,她也习惯了这件事。
所以,当现在遇上了隋觉荆这种面上脾气好好说什么都答应,行动上却完全坚持原则的人,
闵朝言发现自己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才能控制住他。
“我没有别的朋友啊。”
隋觉荆看着闵朝言,露出一口大白牙。
“大家都讨厌我,觉得我管得太宽,所以不想和我当朋友。”
他说得很平淡,没有一点失落。
又或者是这件事情发生了太多次,他已经不会再感到失落。
闵朝言没说话,眨巴着眼睛,不知道自己现在该怎么做才好。
她觉得隋觉荆有点可怜。
好像一只站在原地看着她哈气,但是尾巴低落垂下来的大黑狗。
“但是,你对人很好啊。”
她犹豫了一下,说。
“但是,他们不喜欢啊。”
隋觉荆模仿着她的语气。
“而且……你也不喜欢啊。”
他的声音放轻了。
闵朝言又不说话了,她想了想,双脚勾住双杠的其中一边,腰抵住另一边,然后身子向后一翻,直接倒挂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