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 9 章
裴枝和认出了这个举止突兀的老人。
好像是叫……卢锡安?
他是埃莉诺夫人的堂弟,宴会演奏开始前,他曾来寒暄。他身上的贵族气并不明显,甚至看上去有一丝唯唯诺诺。坊间传闻,虽然同是拉文内尔后裔,他和堂姐埃莉诺的族内待遇却是天差地别。
裴枝和对他有一丝同情,大约是物伤其类吧,大家族的边缘人不好过,况且他还有轻微的帕金森。也许刚刚这一幕,就是因为他的帕金森闹出来的。
果不其然,卢锡安脸上挂起了讨好的笑,用发抖的右手吃力地扶起椅子。没人注意到他滑入鬓角的冷汗。
一个小时前。
从暗杀现场被带走的斯特拉迪瓦里,连琴带盒被送往了拉文内尔家另一间房间,琴盒染血,带它回来的男人也是一瘸一拐,右腿重伤染血。
“卢锡安,计划失败了。”他吞咽了一下,“只有我一个人活着。”
“什么?”正焦灼等在桌前的男人转过身来,脸上流露愕然和一丝惊慌,“暴露了吗?怎么可能!”
埃莉诺夫人的宅邸对路易来说相当于安全屋,一旦进入这里,他就会卸下所有防备。正因如此,卢锡安才胆大心细地策划了这一场暗杀。整条走廊都在他的布控之下,绝无一人进入。行动开启前,所有参与人员都保持了战术性静默。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次万无一失的暗杀计划!
“他太狡猾。”杀手捂住血流不止的大腿,“奥利弗根本不在迪拜,我们被做局了!”
“这是什么?”卢锡安的眼神落在琴箱上。
“‘Arco’。”
这个答案显然引起了他的注意,或者说,他简直是双目放光,几乎要扑上去:“你怎么确定?”
“我不确定,但‘Arco’这个名字跟小提琴有关,当时,路易很紧张这个东西。我认为有蹊跷。”他顿了一顿,“当时他也很宝贝身边一个男人,他很有可能是传闻中‘Arco’的设计师。”
在杀手屏住呼吸的注视下,卢锡安郑重打开琴盒。
一把流光溢彩的小提琴呈现在他眼前,“Arco”身上的种种神秘传说,几乎足以令它此刻不奏自鸣。
然而五分钟后,卢锡安就对着它暴跳如雷,因为无论怎么看,它都只是一把普普通通用来取悦人的演奏工具而已。
“蠢货!‘Arco’是一个可以秘密操纵油轮、港口、海上中转平台的系统!怎么会是一把琴!怎么会是一把琴!”
嘶吼令他面容扭曲,暴怒中,他抄起一只钢笔,猛地刺进杀手的大腿伤口中,一道惨绝人寰的惨叫声刺破穹顶。
如何处置这把琴成了难题。送回去是不可能的,那无异于不打自招。卢锡安计划暂且保管,等弄清价值和来历后,再作打算。但现在,无人知晓怎么回事,这把被他亲手锁进保险柜的琴出现在了拍卖会上,安插进了早就确定好的拍品名录里。
卢锡安几乎魂飞魄散。
难道,那个男人是想通过这种方式告诉他,他既然能轻易地从他房内取走琴,就代表他能取走任何他想要的东西,包括——他这个便宜叔叔的命?!
与卢锡安阴晴不定的脸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裴枝和的迫不及待。
他恨不得立刻起身要回这把琴,但周阎浮按着他的那只手纹丝不动。
“你按着我干什么?”裴枝和怒目相向。
“你想搅了埃莉诺夫人的拍卖会?”周阎浮意味深长地问:“也不是不可以,不过,你准备了什么代价?”
一盆冷水浇熄了裴枝和身体里的躁动。在裴家忍辱负重这么多年,没有谁比他更懂得这种豪门的能量,何况是传说中的拉文内尔家。这场拍卖会是埃莉诺夫人的作品,也是会场内各个心思各异的新老贵族们勾兑资源的桥梁,谁胆敢破坏,谁就是公敌。
裴枝和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冷静了?”周阎浮按着他的力度也稍松,透出股安抚和从容:“我保证,这把琴今晚一定会回到你手里。”
拍卖师对着这把斯氏琴娓娓道来:“此琴由著名制琴大师大师安东尼奥·斯特拉迪瓦里亲手制作于1709年,这是这位大师公认的黄金年代……”
裴枝和闭上眼。拍卖师的声音远去了,眼前浮现的,是商陆第一次在他面前打开琴盒时的画面。琴身温暖的琥珀红橙色中,流转着细腻的黄金微光,正如晨曦曙光。
他怎么能不颤栗,一个羽翼薄弱的小孩,拥有了多少大师也未能拥有的名琴。他怎么能不妄想,妄想这样名贵的礼物,含着一分除却欣赏、提携、友情之外的情谊?
“……二战后曾下落不明,后历经数代匿名藏家……”
收藏拍卖讲究“流传有序”,亦即代代来历呈线性可追溯,然而裴枝和却是越听眉头蹙得越深。不对,不对……通通都不对。拍卖师介绍这份来历,根本就是胡编乱造子虚乌有。
他悚然明白过来,这把琴从现在起,从历史上来说就已经和他无关。也就是说,即使他刚刚站起来要求物归原主,也只会被认为是突发狂疾的疯子。
随着介绍结束,起拍价在屏幕上亮起——一千万欧起价,五十万一手。
偌大的会堂顿时陷入了诡异的安静中。
各位买家的手机上,陆续蹦出了场外拍卖顾问的消息:
「不可能。」
「what?」
「这真是闻所未闻。」
「您是否确定?这个起拍价已经直逼斯氏琴可追溯的公开拍卖最高成交价!」
「简直是天方夜谭!」
……
一时间,为名琴蠢蠢欲动摩拳擦掌的大佬们,都偃旗息鼓了。绝对会流拍——所有人心里都响起这道声音,然而离奇的是,居然有人举牌了!
——周阎浮懒洋洋抬腕,黑色衬衣袖口下的蓝宝石精钢腕表随着动作一闪:“两千万。”
所有人:“!!!”
裴枝和差点跳起来。这人疯了?就算要把东西拍回来,也不用起手就翻倍吧?万一其实根本没人要,一千五十万就能得手呢?!他完了,两千万欧!绝对不会有人接盘!他绝对就是今晚最大的冤大头!
裴枝和压抑音量怒道:“你别以为我会对你感恩戴德。”
周阎浮不知道是逗他还是真的:“你继父母欠了我两亿,你们香港人不是有句名言,叫做‘一家人就要整整齐齐’?你也别落后了。”
裴枝和:“……”
拍卖师举槌欲敲:“两千万欧一次,两千万欧两次,两千万欧——二十三号!二十三号藏家是要出价吗?两千零五十万欧!”
居然有人跟进了?!一时间,所有人齐刷刷回头望去,看是何方神圣。持二十三号牌的是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裴枝和从没注意过到。
周阎浮安稳坐着:“三千万。”
裴枝和又差点跳起来,甚至想把号码牌抢过来。这人会不会拍卖!!!
会场所有人的内心跟裴枝和一样,但比起来,更有一层被冒犯的怒意。不错,这里哪个人谁不是非富即贵?但也没人会拿欧元当冥币用!
周阎浮仿佛才想起来似的确认:“你刚刚的意思是,如果我帮你拍回来,你真的不打算感恩戴德?”
裴枝和双手环胸,闭着眼睛冷哼一声:“本来就是我的东西,本来就是因为你才丢的。”
周阎浮转过脸去,认真看了会他被灯辉勾勒出星芒的发梢、前额和鼻尖,轻笑一声:“不错,你这张脸,就该说这么高傲刻薄不知好歹的话。”
裴枝和被噎了一下,愠怒还没发作,便被紧随其后的报价声夺去了注意力。
二十三号声音弱弱的:“三千零五十万。”
全场:“……”
已经不知道是谁戏弄谁,谁侮辱谁了。一口就加码一千万固然不可一世,但每手只加五十也颇有从容猎鹿之感。
裴枝和已看不懂局势,甚至没了紧张。天文数字带来的不真实感如此巨大,吞没了他其余一切痛苦,亦或者是帮助他的大脑开启了自我保护机制。他都快忘了这是他丢了的琴。
他身边的男人根本没有收手打算,再度举牌:“四千万。”
四千万欧!这已经数倍于斯氏琴最高成交价!一时间,所有目光再度聚焦于那个二十三号年轻人。还跟吗?一掷千金事小,但这么公然抢走那个男人心仪之物,就不怕得罪他?
二十三号年轻人吞咽了一口:“四千零五十万。”
所有人包括拍卖师都陷入了疯狂!
然而周阎浮云淡风轻,不拿钱当钱:“五千。”
空气凝固,连咳嗽都憋在了喉咙里。诸人已换了个猜测,难道这人是想戏弄路易,故意哄抬高价?这个猜想比刚刚更令人毛骨悚然,再看向二十三号时,已经宛如看待一具尸体。毫无疑问,这个苍白平庸的青年是被人推出来的牺牲品,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呢。
可怜的孩子。
虔诚的贵妇和绅士们忍不住在心口划起十字。
卢锡安放下了翘着的两腿,身体也从椅背上离开,因为帕金森而颤抖的手抖得更厉害了,西服下的衬衫早已透明。
二十三号年轻人正在等待他的暗示,好决定是否继续跟。
过了数秒。二十三号再次举牌,咬着牙,垂着头,明明在追价,却像只斗败的公鸡:“五千零五十。”
够了。我说,够了……裴枝和紧闭双眼。他愿意用命来换这把琴,却不代表想看到有人为他花五千万欧赎回,因为这代表着对方所图远胜他烂命一条。
一向举牌果决的男人,此时也罕见地停顿片刻,用只有裴枝和才能听到的音量说:“再问你一遍,就算我帮你拍回了这把琴,你也不会感激我。”
裴枝和:“绝对。”
周阎浮:“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吃力不讨好了。”
裴枝和:“?”
哈?
在男人突如其来的收手之下,这场让人冷汗直冒的拍卖终于来到了尾声。拍卖师响亮落槌,这把斯特拉迪瓦里以五千零五十万欧元的成交额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