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第 29 章
晨光熹微,泾川里在鸡鸣犬吠中苏醒。谢明昭早早起身,利落地收拾好自己,书篮昨夜就已检查妥当,笔墨纸砚,还有那几本被翻得有些毛边的经义策论,一样不落。
“阿姐,你去学堂啦?”谢澜揉着惺忪的睡眼,倚在门框上。
“嗯,在家要听阿奶和娘的话。”谢明昭摸了摸妹妹的头。
重返学堂,熟悉的书香墨气夹杂着旧木桌案的味道扑面而来。堂叔谢允已端坐于讲台前,见了她,只微微颔首,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一瞬,并未多言。
课业照常进行,诵读声、讲解声、偶尔的提问声,交织成学堂里特有的韵律。
谢明昭很快便沉下心来,将思绪从田埂蛙鸣重新拉回到圣贤文章的微言大义之中。她发现,虽然只缺席两日,但前面学过的重要内容,她早已利用早晚空闲时间反复温习揣摩,此刻听讲,非但不觉生疏,反而因心境开阔,对某些章句有了新的体会。
晌午过后,谢允照例抽查弟子课业。他目光扫过堂下,最后落在了谢明昭身上。
“阿辞。”
“学生在。”谢明昭应声起身,垂手恭立。
“你前两日告假,所学的《孟子·公孙丑上》‘浩然之气’一章,可曾温习?”
“回先生,学生已温习数遍。”
谢允语气平稳,“嗯,那你且说说,‘敢问何谓浩然之气?’曰:‘难言也。其为气也,至大至刚,以直养而无害,则塞于天地之间。’此句当作何解?尤其这‘以直养而无害’,你如何理解?”
堂内其他学童的目光都悄悄聚集在谢明昭身上。
她略一沉吟,并未直接背诵注解,而是清晰地开口:“先生,学生以为,此句是言浩然之气乃世间最宏大、最刚强的正气,需以正直之心去滋养培育,而不加以损害,如此便能充塞天地,无处不在。这‘以直养’,关键在于心念纯正,行事合乎道义,勿以私欲杂念去戕害它。譬如田中稻禾,需以清泉灌溉,以正道培育,若以污水、邪术,则反受其害,气亦如此。”
她的话语不急不缓,不仅解释了字面意思,还融入了自己的理解,甚至借用了田间稻禾的比喻,这让谢允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又接连问了几个关于前面学过的《论语》和《诗经》的篇章,谢明昭皆对答如流,引据恰当,显见并未因短暂的休假而荒废学业。
问答毕,谢允抚须片刻,缓缓道:“嗯,不错。根基未失,且有己见,看来并未懈怠。”他严肃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宽慰的笑意,“坐下吧。”
谢明昭依言坐下,心头微松,却并未懈怠,依旧腰背挺直,凝神听着老师接下来的讲解。
谢允对她的肯定,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小石子,在学堂里漾开了一圈涟漪。几个平日与谢明昭关系尚可的学童偷偷递来钦佩的眼神,而个别原本因她是女子又格外受先生关注而心存微词的少年,此刻也只能悻悻收回目光,暗自加紧用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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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是习字课。学堂内墨香弥漫,学子们各自铺纸研墨,屏息静气地临帖。谢明昭提笔蘸墨,手腕悬空,落笔于粗糙的竹纸之上。
她因日常需帮家里做些活计,指腹带着薄茧,握笔却极稳,一笔一划,力求精准,虽笔力相较于一些年长学子尚显不足,但那份专注与沉静,却让她笔下的字自有一股端正清韧之气。
谢允缓步穿行于学案之间,不时驻足观看,或出言指点一二。走到谢明昭案前,他停下脚步,看她写完一行,微微点头:“结构把握尚可,起笔收笔之处,还需更凝练些。力道贯注笔端,非一日之功,持之以恒即可。”
“谢先生指点。”谢明昭恭声应道。
这时,坐在谢明昭斜后方的一个名叫谢家宝的少年,大约是习字有些烦躁,忍不住小声与邻座嘀咕:“女子学这些经义策论、笔墨功夫有何用?将来终究是要嫁人的……”
他的声音虽低,但在安静的习字堂内,还是隐约传入了几人耳中。
谢明昭握笔的手微微一顿,墨迹在纸上稍稍洇开一个小点。她眼帘低垂,长睫掩去了眸中情绪,并未回头,只是深吸一口气,用镇纸轻轻压平纸张,继续凝神书写,仿佛未曾听见。
然而,讲台上的谢允却听得清楚。他眉头微蹙,目光扫向谢家宝,并未立即发作。待巡视一圈后,他回到讲台,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今日习字课毕,尚有片刻闲暇,我有一问,欲请诸位共思。”
众学子闻言,纷纷停下笔,抬头望向先生。
谢允目光沉静,缓缓道:“昔年东汉班昭,续成《汉书》,教授后宫,被尊为‘曹大家’;前朝卫夫人,书艺更是精绝。敢问诸位,彼等女子,其所学之经史、所擅之书法,可有用否?”
学堂内一片寂静。谢家宝更是涨红了脸,低下头去。
谢允继续道:“读书明理,识字通窍,乃开启心智之门径,无关男女。男子读书,可求功名,可明志向,可理家业。女子读书,同样可知礼守节、涵养性情、教养子女、乃至如班昭、卫夫人般,成一家之言,留名青史。即便于乡野之间,知书识字的女子,亦能更好地相夫教子,持家有道,遇事明断,不似愚妇般人云亦云,任人摆布。”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掷地有声:“我谢氏一族,虽非钟鸣鼎食之家,亦重诗书传礼。设立族学,旨在启迪蒙昧,培育子弟。阿辞既有机缘入此求学,尔等当以同窗之谊相待,互相砥砺学问,切莫存了狭隘之见,辜负了这读书明理的本意。”
这一番话,既是对谢家宝等心存偏见学子的敲打,也是对全体学子的教诲,更是对谢明昭求学身份的一种公开肯定与维护。
谢明昭心中暖流涌动,她抬起头,目光看向讲台上那道清癯而挺拔的身影,心中充满了感激与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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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时分,学子们纷纷收拾书篮,向端坐于讲台上的先生行礼告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轻微的桌椅挪动声过后,学堂渐渐安静下来。
谢明昭也仔细整理好笔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