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十五

隧道口像一只巨兽濒死的喉咙，将他们二人“吐”了出来。

光线并不刺眼，甚至可说是晦暗。铅灰色的天幕低垂，压着远方墨绿的山脊线，吝啬地投下清冷的光。

两人几乎是同时踉跄着扑倒在地，肺部如同破旧的风箱，贪婪地攫取着外面清冽的空气。

邱非趴在地上，肩胛骨在沾满污渍的队服下剧烈地起伏。闭上眼，脑海里便是前辈们的牺牲……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混合着脸上的汗渍、泥污，洇湿了一小片土地。

叶修仰面瘫倒在几步之外，他睁着眼，望着天空，全身的肌肉都在发出哀鸣。他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耳膜旁沉重而缓慢地搏动，每一次跳动，都震得四肢百骸隐隐作痛。

他下意识地抬起一只手，颤抖着摸索到外套内衬口袋里那个坚硬的、带有棱角的小小物件。

他紧紧攥住了它，仿佛那是狂风暴雨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是连接着那个已然“逝去”的世界的、最后的信标。

然而，这信标另一端的人，已经不在了。他失去了他的枪炮师，再一次失去了赛场上的搭档。

突然，灯光亮起，精准地笼罩住瘫倒在地的两人，以及他们周围一小片区域，如同舞台追光灯，将他们所有的狼狈、疲惫与绝望，都清晰地暴露无遗。

脚步声响起。

叶修的眼珠微微动了一下，视线转向脚步声传来的方向。邱非也挣扎着撑起上半身，循声望去。

沈墨从一片阴影与光斑的交界处缓步走出。他依旧穿着那身熨帖得一丝不苟的深色西装，皮鞋锃亮，与地上两个如同从泥泞里滚过的队员，形成了鲜明对比。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邱非那张混合着泪水、污泥和茫然无措的年轻脸庞，最后，落在了叶修身上。那目光像是在进行某种最终的校验，确认着某种数据。

“恭喜你们，”沈墨开口了，声音和他的人一样，平稳，清晰，听不出丝毫情绪的波澜，在这过分安静的环境里显得格外突兀，“通过了评估。”

这句话像一枚冰冷的石子，投入了死寂的水面。

紧接着，一阵低沉而顺滑的机械运作声，从他们刚刚逃出生天的隧道内侧传来。

一条明亮的、与外部破败景象格格不入的通道露了出来。

温暖甚至可以说是刺目的白光从门内汹涌而出，如同潮水般瞬间淹没了隧道口的阴暗，也刺痛了叶修和邱非因适应了昏暗而敏感的眼睛。

然后，人影出现了。

一个，两个，三个……

苏沐橙走在最前面，她换上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头发似乎也重新梳理过，脸上带着一种复杂的、介于担忧和如释重负之间的神情。

她的目光急切地扫过，第一时间就牢牢锁定了瘫坐在地、正死死盯着她的叶修。

刘皓跟在稍后一些的位置，他低着头，双手插在兜里，步伐有些拖沓，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浑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窘迫与自我封闭。他不敢看任何人，尤其是隧道口的那两人。

张家兴、申健、王泽……一个接一个，所有在“游戏”中被“回收”、被宣告“死亡”的队员，此刻都完好无损地走了出来。

每个人的脸上都透着一种刚刚结束一场高强度体能活动后的疲惫，以及……一种显而易见的“安全”感。他们还活着，健康地活着。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

邱非的身体彻底僵住。他猛地从地上弹起，目光死死黏在苏沐橙身上，然后又飞快地扫过刘皓、张家兴……每一个“复活”的面孔都像是一根针，刺入他刚刚建立起来的、关于牺牲与死亡的悲壮认知，然后将那一切绞得粉碎。

他张了张嘴，喉咙里却只能发出不成调的气音。巨大的困惑、被欺骗的愤怒、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失重般的空虚感，像海啸一样将他淹没。他站在原地，摇摇欲坠，世界观在眼前这荒诞的一幕冲击下，寸寸碎裂。

相比之下，叶修的反应近乎死寂。

他没有动，甚至连姿势都没有改变分毫。只是，他原本空洞望着沈墨的眼神，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动，掠过苏沐橙，掠过刘皓，掠过每一个本应“死去”却安然无恙的队员。

他的脸上，没有出现邱非那样的剧烈震动。没有惊喜，没有愤怒，没有质疑。

在最初的、几乎无法捕捉的一丝瞳孔收缩之后，他的眼神深处，只剩下一种极致的、洞穿了一切迷雾后的冰冷与了然。

那是一种看透了所有剧本、所有算计之后的疲惫与淡漠。

他之前所有的悲恸，所有的决绝，所有在绝境中压上一切的抉择，此刻都被眼前这“完美”的结局，衬得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无比讽刺的闹剧。

他紧紧攥着钥匙扣的手，那只因为用力而一直青筋暴露的手，此刻，慢慢地、一丝一丝地松开了。然后，他面无表情地，将手从内兜里抽了出来。

空空如也。

那枚被他视若珍宝、承载着最后念想的钥匙扣，并没有被他拿出来。

它依旧静静地躺在他的口袋里，但那份沉重的象征意义，已在真相曝光的瞬间，被抽离殆尽。

他的目光，最终越过所有“复活”的队员，再次与沈墨那平静无波的目光在空中相遇。

仿佛在说：

原来，这就是你的“评估”。

“沐橙姐！”

邱非的声音终于冲破了喉咙的封锁，带着嘶哑的哭腔和巨大的、无法理解的震颤。

他向前踉跄了一步，身体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目光死死锁在苏沐橙身上，仿佛要确认眼前这个完好无损的人，是不是产生的幻觉。

苏沐橙动了。

她没有理会沈墨，也没有去看其他人，她的目光自始至终，都牢牢系在叶修身上。她快步走上前，脚步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

然而，当她真正走近，看清叶修脸上那片近乎虚无的平静时，她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那双明亮的眼眸深处，迅速掠过一丝复杂的暗影——有关切，有询问，有终于重逢的释然，但更深处，还藏着一缕清晰的、混合着愧疚与了然的心疼。

她什么也没问。

仿佛有某种无形的默契在她与叶修之间流转，将所有汹涌的问句与解释都压制了下去。

她转而伸出手，轻轻扶住几乎要站立不稳的邱非的肩膀。少年的身体在她的触碰下剧烈地一颤。

“没事了，邱非。”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试图安抚人心的温柔，“都没事了。”

可这句安慰，在此情此景下，却显得如此苍白，甚至带着一种残酷的讽刺。没事了？那之前的牺牲算什么？这轻飘飘的三个字，反而更像是在那尚未结痂的伤口上，又撒了一把盐。

刘皓一直站在人群稍后的位置，像一尊失去灵魂的雕塑。他深深地低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