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二】
实验室的冷光如凝固的霜,覆盖着每一寸合金表面。未背靠着冰凉的门板,耳边回荡着远处巡逻机械规律而冰冷的足音,以及自己心脏失控般的撞击声。他的指尖抵住实验室主通道的合金门,记忆中那足以撕裂苍穹、咆哮奔涌的雷暴力量,本应在此刻凝聚爆发,将这扇囚禁他的门化为碎片。
他绷紧全身肌肉,如同过去二十年被反复训练的那样,试图唤醒那些沉睡的、曾经如臂指使的能量。神经末梢传来撕裂般的痛感,但预想中的湛蓝雷光并未出现——只有几点苍白而微弱的静电火花从他颤抖的指尖迸出,在厚重的金属门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焦痕,仿佛是对他的嘲弄。
刺耳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走廊的寂静,旋转的红光将他因绝望而扭曲的脸映得忽明忽暗。他猛地回头,那本名为“生死之誓”的猩红书册正无声悬浮在他肩后一臂之遥,高度与他的视线平行。书页无风自动,翻至新的一页,上面浮现出冰冷如仪器记录的墨迹:【能力测试1:电压0.0V】。
无能。这两个字如同博士那镶银边的皮鞋,狠狠碾过他仅存的尊严。
他转身逃离,像一条被拔去毒牙的蛇,仓皇窜入侧面一条废弃的消毒通道。反手扣上锈迹斑斑的门栓,背后立刻传来沉重的撞击声——是巡逻的自动防卫单元。他背靠着剧烈震颤的门板滑坐在地,粗重地喘息。
那本猩红的书如同幽灵般穿透物质阻隔,悄无声息地靠近。书角在他仓惶闪避时擦过额角,颧骨立刻传来锐利的刺痛,渗出一道细小的血线。这疼痛带着一种冰冷的侵入感,让他瞬间回忆起被博士注射抑制剂时,沿着脊椎蔓延的寒意。
然而这一次,连一丝报复性的电弧都未能从他曾经蕴藏雷霆的指间炸开。
“求你了……”嘶哑的声音从喉咙深处挤出,连他自己都感到陌生。这是长期静默实验的后遗症,他的声带几乎忘了如何正常振动。他将滚烫的掌心贴在潮湿的墙面上,那里布满霉斑与水渍。若在从前,电流会顺着水痕奔腾,瞬间烧焦墙内埋设的电路。但现在,暗室里只有他带着哭腔的急促喘息在徒劳地回荡。
他想起关于再生能力的谎言。曾在极度愤怒中,他抓起一把生锈的手术刀狠狠刺入大腿。剧痛袭来,他本能地屏息等待那熟悉的愈合麻痒——过去这样的创伤会在五秒内消失。
但没有。
他眼睁睁看着殷红的血珠从伤口滚落,滴在生死之誓的封面上,洇开一片污渍。他不信邪,发狠般将刀刃又往里送,直到刀尖撞上骨头。
逃离这间临时避难所的唯一路径,是头顶上方一个松动的通风管道栅盖。他必须爬进去,借助错综复杂的管道系统避开追捕。第一次尝试,他助跑跃起,手指勉强够到栅格边缘。就在用力扯拽的瞬间,肩膀传来肌肉纤维撕裂的锐痛,让他闷哼着松手。落地时,他下意识看向生死之誓,书页纹丝不动,但疼痛的位置与他发力部位完全镜像。
一个荒诞而可怕的念头如毒蛇般钻入脑海。
他喘息着再次尝试。这次他找到一个废弃仪器箱垫在脚下,用手肘撞击锈死的栅盖接口。更沉重的钝痛立刻在肘关节炸开,仿佛骨头已然开裂。他痛得蜷缩起来,栅盖却纹丝不动。
第三次,他捡起半截钢管试图撬开障碍。用尽全力下压时,虎口与前臂肌肉因过度用力而痉挛。同时他感到胸腔与肋骨传来被巨力挤压的痛楚,仿佛被无形铁箍勒紧,几乎无法呼吸。钢管脱手飞出,当啷落地。
他瘫倒在冰冷的金属地板上,汗水浸透破烂的实验服。目光死死盯住那本悬浮空中、仿佛在静静“观察”他的猩红书册。
疼痛的部位,始终与他试图破坏书册的动作精确对应。
他想起更早的尝试:撕扯书页时肩胛骨传来的撕裂感;将书按在起火仪器上时掌心浮起的水泡;把书锁进防爆保险柜后,后脑勺残留的被重击的钝痛。
疼痛部位始终与破坏书的动作部位镜像。书册悬浮高度恒定于视线水平线。任何环境伤害无法在书封留下痕迹。
原来答案早已用最残酷的方式写在他的每一次疼痛之上。
他对抗的不是一本书,而是一个将他的感官与书强制同步的、无法理解的契约。任何施加于书的“力”——撕扯、焚烧、遗弃——都会以疼痛的形式百分百反馈于自身。书是他的痛苦映射,是他的行动枷锁。
“记录我的丑态很有趣?”他用嘶哑的嗓音对着空气呓语,目光却锁定在生死之誓上。
书页的翻动微不可察地停顿了一瞬。那短暂的静止带着拟人化的审视,仿佛真有某种意识在凝视他的挣扎与狼狈。
验证结束了。他终于明白这玩意的本质:不是武器,不是工具,甚至不全是监视器。这是一个疼痛的共生体,一个将他所有反抗意志转化为自我折磨的恶毒契约。
绝望如冰潮漫过心脏。
但他不能停下。
未挣扎着爬起,放弃所有直接暴力的破障方式。他必须找到同步规则的漏洞。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那半截钢管和几段散落的电线上。
或许可以用这些工具制造间接的、非直接接触的力?
忍着全身酸痛,他将电线缠绕在通风管道栅格上,另一端系住沉重的仪器箱,试图利用杠杆原理让栅盖被撬动时,“力”不完全源于自身。这是个笨拙而不确定的尝试。
推动仪器箱、感受电线绷紧时,肋间与腹部再度传来熟悉的挤压痛感,但似乎比直接用力稍轻。栅盖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松动了一线。
希望如微弱的火苗重新点燃。
就在他调整角度准备再次尝试时,消毒室门栓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巨大冲击力从门外传来,整个门框都在震动。
未心一横,再次奋力推动仪器箱,无视身体反馈的剧痛。铁丝深勒入手掌模拟出切割的痛楚;沉重的拉力让背部肌肉如同被撕裂。
“嘎吱——哐!”
栅盖终于被强行撬开,歪斜地挂在洞口。
未用尽最后力气手脚并用地向上攀爬。冰冷粗糙的管道内壁摩擦皮肤,带来火辣辣的刺痛。他奋力向内爬去,将下方机械单位的嗡鸣甩在身后。
黑暗、狭窄、积满灰尘的通风管道成了暂时的庇护所。他不敢停留,拼命向深处爬行,直到力竭才瘫软在管道连接处,剧烈咳嗽着,肺部灼痛难当。
他成功了吗?
喘息着回望来路,一片漆黑。追兵似乎没有立即跟进。紧绷的神经稍稍松弛。
然后他看见了它。
那本猩红的生死之誓,依旧悬浮在前方管道拐角的阴影里。高度,恒定在他的视线水平线上。
它从未被摆脱。
就像这疼痛的契约,如同附骨之疽。
未蜷缩在冰冷的金属管道内,望着那本仿佛拥有生命的书册,感受着验证过程中积累的新鲜痛楚。他不再尝试攻击,甚至不再愤怒地直视。
只是空洞地望着。
他抬起因多次尝试而伤痕累累、仍在渗血的手。看着伤口,再看看那本毫发无伤的书。
深不见底的疲惫淹没了他。
验证结束了。反抗似乎只是延长痛苦的过程。在这场逃亡中,他与这本书,究竟谁才是被观测、被测试、被记录的无能者?
管道外隐约传来细微的、雪粒敲打金属的声响。很轻,却带着不祥的预兆。
未闭上眼睛,将额头抵在冰冷粗糙的管道内壁上。
......
这是他第二十三次尝试逃离。
不,更准确地说,是他记忆中的第二十三次。
三个月前,他在B7区的能源核心维护通道里摸索前进,脚下突然打滑,从三十米高的平台坠落。脊椎断裂的剧痛、血液涌上喉头的腥甜、视野渐渐暗下的过程,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然后,他在能源控制室的休息椅上醒来。
起初他以为那是噩梦,直到他发现自己右臂上多了一圈淤青——那正是他坠落时最先撞击到护栏的位置。更诡异的是,那本猩红色的书就放在他手边,烫金的纹路在实验室的冷光下泛着微妙的光泽。
接下来的几次"意外死亡"让他逐渐明白了规律。每次死亡后,他都会在之前的某个时间点恢复意识,而那本猩红书册总会出现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书页会自动浮现文字,记录他每次死亡的细节和轮回的次数。
但真正关键的发现发生在他的第五次轮回。
那一次,他故意让自己被巡逻机械的激光射中。在剧痛袭来的瞬间,他紧紧抓住那本猩红书册,在脑海中疯狂地想着:"让我回到三天前!回到能力测试之前!"
他成功了。
当他再次恢复意识,发现自己正躺在实验室的地上,他比上次提前了整整三天"醒来"。
从那一刻起,逃亡的性质彻底改变。这不再是一次次盲目的尝试,而是变成了一个有进度可读的游戏。每一次死亡,都让他对实验室的布局、巡逻规律、安全漏洞有更多了解。每一次恢复意识,他都可以选择回到更早的时间节点,尝试不同的路线和策略。
那本猩红书册成了他的日志、他的地图、他的痛苦记录者。他很快发现了那残酷的同步法则——任何对书的伤害都会反馈到他自己的身体上。撕扯书页会撕裂他的肌肉,焚烧封面会烫伤他的手掌,遗弃书本会让他感到被重击的钝痛。
但他也学会了利用这种同步。当他需要确认某个陷阱是否还在原处时,他会在书上轻轻划一道——指腹传来的刺痛告诉他答案。疼痛成了他最可靠的地图。
第四次轮回开始时,未在通风管道里睁开眼睛。
铁皮刮破膝盖时,他竟觉得亲切——至少这疼痛证明他还活着。
指尖刚触到出口栅栏,淡蓝激光网便无声浮现。他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掌先一步滑入光幕,断指落地声比痛觉来得更快。猩红书册从怀中跌落,被激光切成两半的瞬间,未的脊椎仿佛同时断裂。
重新恢复意识时,他发现自己蜷缩在实验室的血泊中,止不住地干呕。膝头的擦伤火辣辣地提醒着他:这次记得避开第三截管道的弯角。
他集中意念,选择回到两周前,那时实验室正在自动更换通风系统的过滤器,有更多的维修通道对外开放。这是博士死后的第二周,整个实验室已经陷入半自动化运行状态。他清楚地记得,自己最多只能回到那个改变一切的日子——博士倒在他面前的那一刻。再往前,时间就像被锁死了一样,无法触及。
第七次轮回让他学会了新的技巧。
灭火泡沫涌入口鼻的滋味,像被灌进融化的塑料。未在浓烟中癫狂大笑,火苗本应是他最亲密的玩具,此刻却连一张实验台都烧不透。
化学药剂腐蚀眼球的剧痛中,他摸索着去抓那本猩红书册。书页沾满泡沫膨胀发皱,每撕下一页都像扯掉自己的皮肤。重新恢复意识后,他用了整整三分钟,才把卡在喉管的幻痛咳出来。
这次,他选择回到十天前,那时东翼的消防系统正在进行维护,或许有可乘之机。他记得要在储藏室找到那双绝缘靴子,上次就是脚部冻伤让他在雪地里只坚持了五分钟。时间的界限如此清晰——他永远无法回到博士还活着的时光,所有的轮回都被限制在那个血腥的夜晚之后。
第十九次轮回时,未已经开始习惯与疼痛共处。
冷藏柜的寒气钻进骨髓时,他想起某个冬夜偷溜出培养舱的往事。那时他还能用雷光暖手,现在只能呵出苍白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