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第九章 活着
春桃便守在万荪瑜床沿,给他拭去额头脖颈渗出的冷汗,时而也查看他下身的伤口是否止血。
如此,待血终于止住时,天已蒙蒙亮了。
而她询问过侍书侍剑后便知晓,万荪瑜这几日都未曾好好进食。实则不问也该知晓的,她便轻叹一声。想着他再过不久或许就要苏醒,便准备去厨间给他做些新鲜的粥菜。
不想将将起身,便听闻万荪瑜一声微不可查的叹息,回眸望去,便见他已然睁开了沉重的眼皮,苏醒过来。
“掌印,您身上的伤口已止住血了,这段时日便在府上养伤吧。”她虽知晓了昨日发生之事,眼下却也说不出太多安慰的话语来,因她虽与万荪瑜相处时日不长,也知他是个自尊好强之人,昨日之事他或许并不想更多人知晓。
“竟……还没死么?”他眸光黯淡,唇畔露出一抹苦涩笑意,“止血做什么?让我死了不好么……”
“死有什么好的,活着不好吗?”她止不住反驳道。昨夜眼见他用碎瓷片划伤自己,血流如注下身子一直在颤抖,嘴唇嗡动着唤“疼”,她便知他还有一丝生的意念,一心求死之人,哪会在意疼不疼呢?
“我这样的人……活着哪里好?”他阖上眼眸,面色却是愈发惨白了。
这问题让春桃一时有些懵,因在接连瞧见他受伤、听闻他受辱之前,她一直觉着万荪瑜过的日子该比她这样的人好太多了。她身份低微,不过这世间一粒浮尘,万荪瑜虽是内官,但至少位高权重,呼风唤雨,可以掌控自己的命运。
只眼下,该怎么劝慰他呢?
“你也说不上来……对吧?”万荪瑜眸中含着绝望,“那就别再给我治伤……也别给我做吃食……由我自生自灭吧。”
“不!”春桃闻他如此说,便立即否认,“不是说不上来,奴婢嘴巴笨,但奴婢知道,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死多难受,掌印您这般自伤,难道不难受么?真要死的时候,怕比这还疼还难受呢。”
万荪瑜闻她这般说,竟忍不住笑了,“死就那须臾之事,再难受也就片刻……活着……才是日夜煎熬。”
“可是活着才有希望,日子才能好起来呀,”她肚子里没什么墨水,眼下要劝慰一个心生绝望的轻生之人,的确是绞尽脑汁,“掌印该知道,奴婢是个孤儿,自幼漂泊的,小时候被卖到乡下给人做童养媳,差点被打死,我都跑了呢,就快饿死的时候遇到了我爹娘,被他们收养才活下来的,若我那时放弃,便活不到现在了。”
“前些日子,坤宁宫合宫上下殉葬,奴婢不想死,便求掌印您救奴婢一命,不曾想,您真的出手,奴婢现在又活得好好的。”
“您看,我哪一次都没有放弃,磕磕绊绊地活到现在了,我有时候会想,经历这许多都还活得好好的,说不定,日后还有天大的好事在等着我呢!”
说到最后,她一时情绪上来,甚至忘了自称“奴婢”。
“抱歉,奴婢僭越了。”意识到不妥,她便又改口道。
她这一席话,平平常常,也没有任何华丽的词藻,却叫万荪瑜死寂般的内心忽地注入了一股力量,这力量不强劲,却含着融融暖意,“你并没有僭越,日后本督面前,不必自称奴婢。”
尽管身份有别,但他实则也不喜欢她这般自称的。因他十分厌恶自称“奴婢”,曾经位卑之时,不得不以此称呼自己,便让他痛恨非常,盼着有朝一日爬上高位,能自称一声“臣”,就如那些前朝官员一般。
“是,”春桃闻言,俏丽面容上不禁浮现喜色,“所以掌印,听奴……听我适才说了这许多,心里好过些了吗?”
万荪瑜也不回答她,嘴角只艰难漾起一抹浅浅的笑意,虽仍旧神色黯然,她却瞧出他眼里比适才恢复了些许神采。
“来府上也有些时日了,你到底知不知道……本督是做什么的?”他顿了顿,转而问道。
“知道,其实从前在宫里,我有幸见过掌印几次。”她温声道。
他身为司礼监掌印,兼任西厂提督,她又在宫中侍奉好几年,怎么可能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他这一问,自有旁的含义。
“本督的意思是,你知不知道,我是个心狠手辣之人,我杀过许多人,有罪的,无辜的,什么人都有。你那日敢求我救你性命,当真是勇气可嘉。”万荪瑜凝眸,下身传来的剧痛使他声音仍旧低沉微弱,此刻精神却比将醒时恢复许多了。
春桃闻言,身子止不住微微发颤。万荪瑜瞧见了她身体的紧绷,便知她心生恐惧,可这实在太正常了不是么?因人身处绝境之时,为了活下去是可以不顾一切的,便难免又落入另一个火坑里。
“你敢找上本督,实是胆大,但如今我该告诉你,你这是饮鸩止渴,本督终有一日……也会杀了你。”万荪瑜冷声道。
“春桃是个惜命之人,若真有那日,这多活的日子便也是赚来的,那我只求掌印,让那日来得晚些。”话已说到这份上,她不可能不怕的,但恐惧无济于事。
一步步走到今日,只他自己最清楚,其间付出了多少,又违背了多少天地良心。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人的命是不可以取走的,包括……在梦里,他已杀了那人几百几千次了。
但这段时日,他却发觉有这么一个人,她的命似乎很贵。并非身份高贵,而是那股子野蛮生长、不认命的劲头,实在很吸引人。
正欲开口,腹中传来的叫唤声,便又出卖了他。
“掌印就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我去厨房给您热碗粥吧。”她温声道,知他许久未曾进食,眼下饥饿难耐,未免他久等,便只能先把昨日煮的粥热一热。
万荪瑜便轻“嗯”一声,“你唤侍剑进来吧。”
“是。”春桃道。
待侍剑推门而入,万荪瑜暗淡的眸光便又恢复几分凌厉狠绝,“吩咐侍棋,昨日养心殿内……若有人在外胡言乱语,便割去耳朵、拔了舌头吧。”
“是!”侍剑这便领命。
万荪瑜当然知道昨日之事的始作俑者是天子,可他眼下,还杀不了他。他能杀的,便只有昨日在殿内见过他最狼狈的模样、还在外头议论之人了。
而待春桃端着热腾腾的粥入了房里,万荪瑜便又想去净房了,眼神示意,她当即便会过意来。
她既早都瞧见了,万荪瑜这次却也不避讳她,实则那处自昨夜伤过后,便一直露在外头,因伤成这般,什么东西都搭不住了。
春桃便拿起竹筒。万荪瑜神色仍有些痛苦,只阖上眼眸,不去瞧她。羞惭使得他冰冷惨白的面容渐渐灼烧起来。
而待她洗净竹筒,又净了手,自净房出来,便听闻床榻上的男人又开始神神叨叨的,“你既什么都瞧见了,该知道阉人是怎么回事了。”
这话叫她怎么接呢?她见他伤成这般,身处高位还被天子如此折辱,心下自然是疼惜的,却也知晓,身子的残缺于他这般内臣而言,是最难过去的一道坎儿,关于这个话题,不能说错一个字。
“你的命是本督救的,这辈子便只能服侍本督这个阉人了。”男人又冷言道。
“掌印救我性命,能服侍掌印,是我的福气。”春桃温声道。
“又说这些花里胡哨的话。”万荪瑜眉目间终究含上一丝放松的笑意,便示意她端粥过来。
春桃便缓缓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