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一鸣惊人
王熙凤房中,空气凝滞如冰。
周瑞家的脸色由红转白,冷汗涔涔而下,几乎浸湿了衣领。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声音发颤:“二奶奶明鉴!这、这定是账房先生记录时出了差错,或是下面的人胡乱填报,奴婢实在不知情啊!”
王熙凤并不看她,只盯着那本账册,指尖在炕几上轻轻敲击,每一下都像是敲在周瑞家的心尖上。良久,她才缓缓抬起眼,目光先落在垂首恭立的苏璃身上,锐利如鹰隼,带着审视,也带着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激赏。
“不知情?”王熙凤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你身为管事,一句不知情,就能推卸掉所有干系?五百两的工程,二十八两的虚头,好大的胃口!是不是觉得老爷不管事,我又年轻脸嫩,便敢这般糊弄?”
“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周瑞家的连连磕头,声音带着哭腔,“奴婢对府里、对奶奶忠心耿耿,定是下面的人搞鬼,奴婢回去一定严查!请奶奶给奴婢一个机会!”
“查?自然要查。”王熙凤冷哼一声,语气不容置疑,“但这账,既然已经摆到了我面前,就不能这么不清不楚地过去。平儿,”
“奶奶。”平儿上前一步。
“拿着这本账,带着柳絮,现在就去外院账房,把当初经手这笔账的所有底档、条子都给我调出来,一笔一笔地对!再去库里查查当初领用材料的记录,看看是否对得上数。”王熙凤吩咐道,凤眸中寒光闪烁,“我倒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敢在我眼皮子底下玩这种花样!”
“是。”平儿肃然应下。
王熙凤这才又看向苏璃,语气缓和了些,却依旧带着威压:“柳絮,你跟着平儿去。账是你看出来的,哪里有问题,你最清楚。”
“是,二奶奶。”苏璃恭顺应道,心中明白,这是要将她推向前台,也是要将这“查账立功”的名头,牢牢扣在她身上。福兮祸所伏,今日出了这个风头,往后在这府里,她便再也不能完全隐藏在幕后了。
平儿接过账本,对苏璃使了个眼色,两人一同退了出去。周瑞家的还跪在地上,面如死灰。
出了正房,穿过回廊,平儿才轻轻舒了口气,看向苏璃的目光带着复杂的惊叹:“柳絮,你……你可真是……”她一时竟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方才在屋里,苏璃条分缕析、一针见血地指出账目问题的那一幕,实在太过震撼。那不是一个丫鬟该有的能力和胆识。
苏璃微微低头,语气依旧谦逊:“平儿姐姐谬赞了,奴婢只是侥幸看得仔细些,当不得什么。”
“这可不是侥幸。”平儿摇头,正色道,“你这本事,放在哪里都是顶尖的。奶奶……奶奶这是捡到宝了。”她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只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今日之后,府里不知多少双眼睛会盯着你,你需得更加谨慎才是。”
“谢姐姐提点,奴婢记住了。”苏璃感激地看了平儿一眼。平儿的善意提醒,在这个步步惊心的环境里,显得尤为珍贵。
两人来到外院账房。账房里的几位先生见平儿亲自来了,身后还跟着一个面生的小丫鬟,都有些诧异。等平儿说明来意,要调取西郊别院渠塘修缮的所有账目底档时,账房里的气氛顿时微妙起来。
一位姓钱的老账房推了推眼镜,皱着眉为难道:“平姑娘,不是我们不配合,只是这陈年旧账,翻找起来甚是麻烦,而且涉及工程采买,许多条子未必都收在账房……”
平儿在王熙凤身边多年,岂能看不出这推诿之意?她脸上依旧带着温和的笑意,语气却不容置疑:“钱先生,这是二奶奶的吩咐。奶奶等着回话,麻烦诸位先生辛苦一下,立刻将所有相关底档、条据都找出来。若是找不齐……奶奶的脾气,诸位是知道的。”
提到王熙凤,钱账房等人脸色变了变,互相看了一眼,这才不情不愿地动起来,翻箱倒柜地寻找。
苏璃安静地站在平儿身后,目光却敏锐地扫过账房内的陈设和每个人的神情。她注意到,其中一个年轻些的账房,在听到“西郊别院渠塘”时,眼神闪烁了一下,动作也有些迟疑。
底档和一堆杂乱的字条很快被搬了出来,堆了半桌子。平儿看向苏璃。
苏璃会意,上前一步,对几位账房先生福了一礼,声音清晰柔和:“有劳诸位先生。奴婢奉二奶奶之命,复核此账。可否请诸位行个方便,将人工记录底册、石料木料采买单据,以及库房领用记录分开,容奴婢一一核对?”
她态度恭敬,言语在理,让人挑不出错处。钱账房等人虽心中不以为然,觉得一个小丫头能看出什么,但碍于平儿在场,也只能照做。
苏璃坐在特意给她搬来的小杌子上,开始工作。她先拿起那本人工记录底册,快速浏览。这底册比呈给王熙凤的总账要原始得多,上面有每日工头张石头画押确认的工人出勤记录。
她看得极快,手指顺着日期和名字下滑,心中默算。果然,底册上的出勤记录并非满额,时有缺勤,但缺勤的人数和天数,与总账上体现的“全额工日”完全对不上。她拿起旁边一叠力工领工钱的画押条子,两相对照,发现有些画押的笔迹略显潦草,与平日稳定的笔迹有细微差别,且集中在工程后期的某些日期。
“平儿姐姐,”苏璃抬起头,指着那几处可疑的记录,“您看这里,底册记录当日有三名力工因雨未出工,但工钱画押条上却有他们的名字和指印。还有这几张条子,笔迹与之前同人的笔迹略有不同,墨色也新一些。”
平儿凑过去仔细一看,她心细,经苏璃提醒,也立刻看出了端倪,脸色沉了下来。
苏璃又拿起石料采买的单据。刘记石行的单据倒是规整,但苏璃注意到,前期和后期的单据格式有极其细微的差别,印鉴的清晰度也略有不同。她将前后期单价不同的单据挑出来,对比之下,发现后期那几张单价略高的单据,纸张边缘磨损程度似乎比前期单据还要轻些。
“这些单据……似乎并非一次开具。”苏璃沉吟道,“而且,若真是后期补料,数量不大,价格反而比前期大批采购时更高,于理不合。”
最后是库房领用记录。记录显示领了一批青石用于别院渠塘,但数目与采买总数对不上,有约莫两成的差额。库房记录的解释是“途中损耗及砌筑裁切损耗”。
苏璃看向钱账房,客气地问道:“钱先生,依府里惯例,如此规模的石料工程,途中损耗与裁切损耗,一般会计入几成?”
钱账房没想到她会直接问自己,愣了一下,才含糊道:“这个……视情况而定,一般在一成到一成五之间。”
“两成,是否偏高了些?”苏璃语气平和,却步步紧逼。
钱账房额头见汗,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到了这个地步,情况已经基本明朗。人工、石料、乃至所谓的“损耗”,都存在虚报、造假的问题。那二十八两银子的去向,也有了清晰的脉络——多半是落入了工头、采买经手人,甚至可能包括账房里某些人的口袋。周瑞家的即便不是主谋,也难逃失察之罪,甚至可能参与了分润。
平儿看着苏璃在杂乱的字条和账册间,抽丝剥茧,将问题一个个揪出,心中震撼无以复加。这已不仅仅是算盘打得好的问题了,这分明是顶尖的刑名师爷才能有的查账手段!这柳絮,究竟是什么来头?
她深吸一口气,将苏璃挑出的所有问题单据和记录整理好,对账房众人道:“今日之事,暂且到此。这些底档和单据,我先带回去回禀二奶奶。诸位先生,今日辛苦了。”语气虽淡,却带着警告。
说完,便带着苏璃离开了账房。
回去的路上,平儿沉默良久,才轻声对苏璃道:“今日之事,你做得极好。奶奶……定然会重赏于你。”
苏璃却并无喜色,只是低声道:“为奶奶分忧是奴婢的本分。只是,经此一事,怕是会得罪不少人……”
平儿叹了口气:“在这府里当家,岂能不得罪人?只要你一心为奶奶办事,奶奶自然会护着你。”话虽如此,她眼中也掠过一丝忧色。柳絮这把刀太过锋利,用起来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