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二】间章
在无数轮回碾压出的血色记忆深处,在那些为逃离而不断重复死亡的缝隙里,偶尔会浮起一段模糊的、与其他残酷训练截然不同的时光。那像是紧绷到极致的琴弦偶然松懈时,发出的一声喑哑的嗡鸣。
那个时期,始于他一次濒死的重创。具体的实验项目已被大脑的保护机制模糊,只留下身体对于剧痛和机能崩溃的原始记忆。他在维生舱里躺了不知多久,每次从混沌中短暂清醒,都能透过朦胧的舱壁玻璃,看到一个身影坐在外面,一动不动,像一尊落满灰尘的雕塑。那是博士——拥有一张仿佛凝固在十七八岁、精致却毫无生气的面孔,以及一对即便收敛在身后,也依旧显眼得无法忽视的、纯白羽翼的博士。谁也不知道那对翅膀能否带他翱翔,它们如同一个静默的符号,昭示着他非人的本质。
当他终于被移出维生舱,身体依旧虚弱得无法自行站立时,预想中的新一轮实验或惩罚并未降临。博士只是把他安置在一个离控制中心更近的、带有一扇巨大观察窗的小房间里。窗外的景象是虚拟投影,一成不变地展示着一片荒芜的、覆盖着灰白色积雪的旷野,和一片永远阴沉、仿佛凝固了的天空。
就是从那时起,博士开始对他“说话”。他第一次开口的契机,来得突兀而冰冷。
“Z-99,”博士没有回头,声音平静地穿透空气,“L-88死了。”
未蜷在柔软的垫子上,沉默着,心脏却微微一缩。L-88,那个总能在极端痛苦中挤出笑容的实验体。
“他私下给我起了个外号,‘行走的人形天灾’。”博士继续说着,语气里听不出喜怒,只有一种陈述事实的漠然,“我记得,他当时对你说过。你没接话。”
未的呼吸窒住了。他记得那个瞬间,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走廊拐角,L-88凑过来,眨着眼睛,用气音飞快地说:“看,我们伟大的‘监护人’来了,‘行走的人形天灾’!Z-99,你觉得贴不贴切?”他当时只是低下头,加快了脚步,心脏狂跳,仿佛那个称呼本身带着诅咒。
“很有趣的形容,不是吗?”博士缓缓转过身,那双年轻却深不见底的眼睛看向未,羽翼随着他的动作轻微舒展,带起一丝微弱的气流,“但他搞错了一件事。天灾是无意识的,是自然的伟力。而我做的每一件事,都经过精确计算。”他走向未,步伐无声,巨大的翅膀在他身后投下令人窒息的阴影。“我清除他,不是因为他给我起外号,而是因为他试图将这种不敬的、非理性的定义,像病毒一样传播。他试图动摇‘定义’本身的权力。而你,Z-99,你的沉默,在当时是明智的。”
博士在未面前停下,缓缓蹲下,使得那张青春永驻的脸与未的视线齐平。这个姿态是前所未有的,充满了某种刻意营造的、扭曲的“平等”假象。
“你以为我建造这一切,是为了囚禁你吗,未?”博士的声音像是浸透了某种陈年的疲惫,与他年轻的面容形成诡异的反差,“不。这是方舟。是堡垒。外面…外面已经没什么值得称之为人间的东西了。”
未沉默地听着。他没有出去过,他对“世界”的全部认知,都源于这个庞大、精密而冰冷的实验室,以及博士此刻的话语。
“L-88那种轻浮的态度,正是外面世界的缩影。”博士的指关节轻轻敲击着合金窗框,发出规律的、令人不安的嗒嗒声,“那是一个丝毫不讲道理的社会。弱肉强食?那太文明了。那里盛行的是…彻底的、令人发指的混沌与堕落。秩序崩坏,道德沦丧,人们为了半块发霉的食物,可以轻易割开邻居的喉咙。信任是催命符,仁慈是奢侈品。”
博士猛地站起身。“你知道最可怕的是什么吗?不是资源的匮乏,不是环境的恶化,而是…宗教!那些该死的、如同病毒般滋生的新兴宗教!”他几乎是在低吼,俊美的脸庞微微扭曲着,“他们不再崇拜神明,他们崇拜痛苦,崇拜虚无,崇拜毁灭本身!他们把辐射病视为神赐的印记,把相互残杀当作神圣的仪式!我讨厌宗教,未,我讨厌一切非理性的、将人拖入蒙昧与疯狂的狂热!L-88的玩笑,就带着这种非理性的苗头,所以他必须被清除!”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在房间里快速踱步。“科技在倒退,文明在坍塌。外面的人…他们已经不能称之为完整的人了。他们的基因在辐射和病毒下变得不稳定,身体发生各种诡异的畸变,精神更是支离破碎。他们是一群游荡在废墟上的、自诩为信徒的怪物!而我们,”他猛地停下,翅膀展开,“我们是这里最后的理性!最后的秩序!”
长久的沉默在房间里弥漫,只有博士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他巨大的翅膀缓缓收拢,重新温顺地贴合在身后。他再次走到未的面前,蹲下,目光紧紧锁住未,那双年轻的眼睛里,此刻却盛满了与外貌截然不同的、属于垂暮之人的疲惫与…某种渴望。
“我活得够久了,未。”博士的声音突然变得极其低沉,带着一种近乎脆弱的确切,“久到看着文明一次次轮回,久到觉得一切都很没意思了。这个实验室,是我们最后的栖身之所,但它并非绝对安全。外面那些…‘东西’,他们迟早会找到这里。”他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在未的身上,“我需要一个守护者。一个最强大、最忠诚的守护者。不是L-88那种轻浮的、会给我起外号的蠢货,而是你。”
他伸出手,冰凉的手指触碰未的肩膀,那触感让未微微一颤。“我训练你,未。我打磨你,让你变得锋利,让你能承受常人所不能…不是因为我想制造一个怪物。”他顿了顿,仿佛下一个字有千钧之重,“是因为…我需要被保护。我需要你。”
未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活在实验品的身份里,活在疼痛与服从的循环中。他从未想过自己存在的意义,或者说,他存在的意义就是承受和服从。而现在,博士给了他一个全新的、沉重的、却带着奇异温度的定义——守护者。他不是被随意消耗的工具,他是被需要的,他背负着另一个人的生存希望,而这个人是塑造了他整个世界的博士。L-88的死,此刻仿佛也成了这定义的一部分,一个血色的注脚,警示着背离这份“职责”的下场。
那一刻,未的心中,有什么东西被彻底触动了,同时也被套上了更牢固的枷锁。
那个时期之后,训练依旧严苛,但性质悄然改变了。折磨性的、以观察极限反应为目的的实验大幅减少,取而代之的是更具针对性的、实战化的技能训练。博士开发出了一套复杂的手势和数字指令系统。
一个快速下劈的手势,意味着瞬间爆发冲刺至指定点位;食指与中指并拢点向太阳穴,需要立刻进入高度专注的精神状态,感知周围环境的细微能量波动;一声短促的“七”,可能要求他在三秒内解开一道复杂的逻辑锁;而一声拖长的“三”,则可能需要他持续输出稳定的能量流,维持某个屏障。
未执行这些指令时,不再仅仅是因为恐惧惩罚。他甘之如饴。因为与过去那些毫无理由、只为测试他疼痛阈值的电击、冰冻或药物注射相比,这种具有明确目的性的、被“需要”的训练,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仁慈。博士不再轻易让他流血,不再看着他在地上因剧痛而痉挛翻滚时无动于衷。现在的“苦”,是为了那个“将来”,为了那个“一起出去”的承诺,为了他作为“守护者”的职责,也为了不成为第二个L-88。
……
这种被需要、被赋予明确目的的“正常”训练生活,对未而言已近乎是一种恩赐。他像久旱逢甘霖的沙漠旅人,贪婪地汲取着这份带着清晰指向的“痛苦”,并将其内化为自身存在的价值。博士的指令,无论是手势还是数字,都成了连接他与这个世界的、唯一的、也是他心甘情愿背负的枷锁。这枷锁,在博士赋予的“守护者”意义的光辉下,在L-88血淋淋的教训对比下,显得如此温顺,甚至…温暖。而那对时常在视野中掠过的、属于博士的纯白羽翼,既是这庇护所的象征,也是无声的威慑,时刻提醒着他所处位置的微妙与危险。
未确实沉浸在这种甘美的错觉里。他精准地执行每一个手势指令,应对每一个数字代码,将□□的疲惫与精神的紧绷都视作为未来那份沉重职责必须付出的代价。他甘之如饴,因为这比起纯粹作为实验体承受无意义的痛苦,已然是天堂。
然而,博士的欲望如同深渊,永难填满。
变化的征兆初时微妙。博士开始在某些训练间歇,用那种探究的、燃烧着某种难以言喻期待的目光长时间地凝视他。那目光不再仅仅是评估一件工具的性能,更像是在审视一个未解的谜题,或者说,是在等待一个预期的、却迟迟未发生的“反应”。
然后,话语开始悄然变质。
“未,你的执行无可挑剔,”在一次完美的规避训练后,博士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控制台,声音平缓,却带着无形的压力,“但总是依赖于我的指令,这不够… … 远远不够。想象一下,在外面,危险来临前不会有任何提示音。我们需要… … 更进一步。”
“更进一步”这个词,开始像幽灵般频繁萦绕在博士的口中。它像一个没有坐标的目的地,让未感到心神不宁。他早已习惯了明确的指令,哪怕是带来痛苦的指令。但这种模糊的、需要他自己去揣测和理解的“要求”,让他无所适从。
“我希望你能更主动一些,未。”博士在某次为他检查身体数据时,修长的手指划过他肩胛骨上旧日的伤疤,语气近乎叹息,“一个真正的守护者,需要有自己的判断力,有自己的… … 主动性。总是被动响应,在真正的危机面前,终究是慢了半拍。”
“主动”?这个词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未的心湖中漾开混乱的涟漪。他试图去理解,去满足。在接下来的训练中,他尝试在博士发出明确指令前,根据环境态势做出预判,提前半秒移动,或是选择了与指令略有不同但似乎更优化的路径。
然而,每一次他鼓起勇气展现出的、微小的“主动”,换来的都是博士骤然冰冷的眼神和毫不留情的斥责。
“谁赋予你擅自改变路线的权力?”
“你的判断基准是什么?自以为是的聪明吗?”
“记住你的位置,未!在得到明确许可前,任何‘主动’都是失控!”
紧接着,往往是惩罚性的、远超负荷的高强度训练,或者是一剂带来强烈眩晕与虚弱感的抑制剂,让他肌肉酸软,精神涣散,再也无法集中精力去思考何为“主动”。
未彻底困惑了。他像一只被反复调整方向的陀螺,在“我希望你主动”和“谁允许你主动”的矛盾指令中晕头转向,心神不宁。他渴望维持那段相对平和、具有“意义”的关系,但博士显然不只想维持。博士想要更多,却在他试图给予时,又狠狠地将他的手打落,并将他推入更深的迷雾。
这种令人窒息的矛盾拉锯,在一次深夜的谈话中,被推向了一个危险的临界点。
那晚,未完成了一轮极限耐力测试,虚脱地靠在冰冷的金属墙边。博士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记录数据,而是拖过一把椅子,坐在他对面,隔着一臂的距离。实验室的主灯已熄灭,只有几盏备用电源发出幽蓝的微光,勾勒出博士那张年轻却毫无生气面孔的轮廓。
“未,”博士的声音在近乎绝对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也格外具有穿透力,“我们之间的信任,似乎还存在隔阂。”
未抬起沉重的眼皮,沉默地看着阴影中那张俊美而非人的脸。
“我给了你机会,希望你向我证明,你不仅仅是服从,你拥有更重要的东西——自主的意志,以及将这份意志,毫无保留地用于守护我的决心。”博士的目光如同无形的实体,沉重地压在未的身上,“但我一次次失望。你依然在等待,在观望。你在害怕什么?害怕我的惩罚?还是…害怕承担‘主动’所带来的那份责任?”
未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说,我尝试过,但您推开了我。
博士似乎精准地捕捉到了他未成形的思绪,缓缓摇头,语气带着一种奇异的、混合了失望与诱惑的意味:“那些只是测试,未。测试你的意志是否坚定,是否能坚持自己的选择,即使面对我的否定。真正的‘主动’,需要更决绝的勇气… … 一种… … 敢于打破现有格局、甚至敢于挑战我权威的魄力。”
他向前倾身,幽蓝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中闪烁,如同深潭下摇曳的鬼火。“这样吧,未。我们做一个约定,一个真正的、能够通往平等的约定。”
博士一字一顿,声音清晰得如同冰凌碎裂:
“只要你能,在某一个时刻,纯粹凭借你自己的意志,不是在我的指令下,而是完全源于你自己的想法——把我推倒一次。不是字面意义上的伤害,而是完成那个动作,那个象征着你敢于突破界限、敢于触碰权威的动作。”
“只要你做一次,”博士的声音低沉而充满蛊惑,身后的翅膀似乎也因这承诺而微微舒展,投下更浓重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