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卫彦剪影
饭后我去东华门书坊中,采买一套兵书——《始计》《作战》《谋攻》《兵势》《虚实》《军争》《九变》《行军》《地形》《用间》。
再回禾木医馆。
天色昏暗,无星无月,各户门前孤独的红灯笼看我走路。进到院中,卫彦正斜倚在我俩的卧房门上,朝葡萄架上飞钉子,一个又一个。烛光昏黄,从房中透出。厨房有烧水的冒泡声。因为背光,只看得见卫彦剪影,在一片无边的黑暗中温暖又安静。
这个孤独的世界泛着磷磷幽光,而卫彦是某种永恒的存在。
他顿住飞钉子。
我说:“卫彦,不许用轻功。”
他像常人那样小跑过来。
我举起手中布袋:“喏,给你的兵书。”
他一手接过,埋首我颈间,双臂在我身后交叉,桎梏住我。
我从他桎梏中抽出左手:“今天要你一个人宵夜。”摸摸他脑袋,“可你不必等到五月五日的生辰,才能收礼物——我什么时候都会送你,只要我负担得起。”
因常年累月握有暗器,二十岁的卫彦手上生有薄茧。他带薄茧的手指从我背后上移。“主人身边,有没有礼物,一样。”手指停在我的脖颈后,“主人洗澡。”
洗完澡出来,我问他:“你为什么要在我身边?你武功这么好,理当在江湖上博下名头。”
“除主人身边,”卫彦固执地说,“没地方去。”躺在我身边。他早已不睡梁上,身体也认可我的气息,不再排斥警觉。这具体发生在同床共枕后的哪一天,连我都不知道。
睡前我迷迷糊糊,同他摆谈:“在卫八那里,我喝过南方四种贡茶。只馋儒州的紫阳毛尖。要是他再送我,我两一块儿吃。”
卫彦低声说:“好。”侧身吻在我额头上。
这一天时光舒适,可能是因为晚间洗澡水暖和,因为院子中萦绕着葡萄的清香,因为窗户中拂进来的风很温柔。
也可能是因为卫彦在我身边。
然而我差点吃不成茶,因为卫瑾在盛临十八年的八月十日,连茶杯都摔了。
我早上刚到卫瑾那个大院子外,打算混诊金。卫八的院门外站了两排婢女跟下仆,眼观鼻鼻观心,什么声音也听不到。我悄悄穿过卫八的院子,近门口时脚边脆响,迸溅了一地碎片。低头一看卫瑾摔出来的是望州钧窑天蓝釉茶杯。这圆口茶杯的盏与托连烧,通体施天蓝色釉,釉水肥厚,我暗暗喜欢一年了。
我走到门口,坐桌旁的卫八公子正端着另一个天蓝釉茶杯在骂:“儒州主事的不是个东西!我去年十月接手,他即欺我年少,处处阳奉阴违,今次交过来的半年账竟然给我报亏!”一身淡紫云雁细锦长衫,形貌秀雅。
沈涟平日同他一起理账,正坐他身旁附和:“我也看了,儒州那么好的地方,他不仅报亏不说,还叫你从其他州抽调银两给他买盐引。”十六岁的沈涟今天着卫瑾送的龙花缂丝月白缎衫,配以同样淡淡蓝的发带,品貌甚至隐约压过秀雅卫八。
卫八骂:“他假惺惺地叫我买盐引,说要扭转亏损。以为我是傻子吗?我想派影卫去儒州要了他的命!”
我少时在家中听过,盐引是贩盐的凭据,从官府手中买到盐再贩乃是一本万利。
沈涟摇头:“小侯爷贸然动他,难以服众。得先抓他的错处,免去他的位子,再怎么折磨都可以。沉住气。”
卫瑾消声,隔一会儿才说:“账目上动手脚也就罢了。这底下最后一个不听我的话的人,咱们必定要想法子去了他。”
沈涟说:“他账目上动的手脚太大,只此一项便是他的错处。”
我杵在门口不敢进。卫瑾啜一口手中茶:“李大夫进来坐。吃茶吧,儒州送过来的紫阳毛尖。”
沈涟洒了一点茶叶进杯中,递给我说:“紫阳毛尖要现泡,你看有何不同?”
茶叶如梭似毫。茶壶烫极,揭开是白水。我往茶杯里冲些烫水,芽头徐徐展开而叶片整齐向上,立于杯中。我“诶”了一声,清香四溢。
沈涟也给自己冲一杯,等着茶凉。
我问沈涟:“你怎么不就卫小侯的茶杯吃?他的不烫。”
卫瑾皱眉接口:“我倒不介意,但沈涟与人吃茶,向来分杯。”
他分明就我手吃茶。因不是要紧事,我没纠缠,应了一声:“原来如此。”
沈涟走到院门喊:“都进来。”院里那些婢女仆役都回来。
卫瑾的通房大丫头香薷招呼仆役收拾地上的碎片。卫瑾叫她去拿些儒州点心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