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非要醒来
云榻上,莫念睁开眼,怒叱声响彻靖王府,她眼底赤红,周身爆开一圈赤色蛊火,硬是将那无形的咒枷烧穿震碎。
反噬之力如一记重锤,砸在商扶砚心口,他踉跄后退,撞上了柱子,喉间腥甜狂涌。
莫念翻身而起,赤足踩在地上,一步步走向他。
她指间魂灵颤动,响声携来亘古的巫咒念诵,纱裙拖过冰凉的地砖,发出细微的沙沙声。
“谁准你,一次……又一次……替我选?!”她声音发颤,委屈与愤怒在她心里纠缠,“谁准你把我关起来?断魄反噬,毒煞暴走……商扶砚,你把我关起来,你还要演给谁看?!”
商扶砚压下翻涌的气血,苍白的脸上浮出近乎轻佻的戏谑。
他歪头看她,笑了笑,伸出手,指尖卷起她一缕墨发:“阿念这话好没道理,本王一片苦心,怎就成了演戏?你醒得可真不是时候,坏了我好不容易营造的凄美之感。”
他拖长了语调,几乎失控的毒煞增加了他神情中欠揍的程度:“乖乖睡着,等我处理完这些脏东西,再叫你,不好么?非要醒来,瞧,多难看。”
“难看?”莫念笑出来,眼眶却红了,“难看也是你这副快要碎了却还在装模作样的样子难看!你以为你是谁?!悲情剧,话本戏里的英雄吗?!”
她忽然出手,五指成爪,抓向他心口,她想看看他如今是什么情况。
商扶砚旋身急避,断魄竟自行脱鞘,扫出一刃寒光,紫光与煞气交缠化刃,横着斩向莫念。
他心头一震,看着莫念的脖子堪堪躲过了剑气,目眦欲裂。
他瞬间抓住剑柄,指间生出无数紫黑的丝线,将失控飞扫的断魄强行拉回。
异力冲撞间,将他臂上衣袖撕碎,断魄挣扎的一瞬,带着他的手臂猛地一颤,他臂上血脉流淌的毒煞似受了牵引,翻涌着紫光冲向断魄剑柄,顺着他手中生出的丝线流入剑身,忽然一停,霎时逆转,拉着断魄的灵力冲向他的心脉,他吐出一口鲜血,脸色更白了些,毒煞在他眼中狂涌,那双眼睛在顷刻间黑如幽潭。
“别碰我!”他厉声一喝,声音嘶哑阴沉,神情中的贪婪疯魔而偏执,“莫念,我让你别碰!”
“我偏要碰!”莫念指尖蛊息缭绕,再次逼近他,“你换我绝命签,又把一半绝命签藏在我身上,那这毒煞你凭什么一个人扛?!”
“凭什么?”商扶砚低笑,不再躲闪,带着满眼洞黑的煞气迎上一步,抓住她带着蛊火的手按在自己心口。
相触的一瞬,剧痛令他身体发颤,他双眼带着煞气,却在凝视莫念时浮出温柔的紫光:“就凭我现在……是真的会伤到你啊。”
话说完,他体内毒煞彻底失控,浓黑如墨的煞气化作无数触手在房中爆开,转眼将整座浮望楼彻底吞没。
黑暗中,莫念听见他压抑痛苦的喘息,随之而来的,是一句破碎不堪的警告:“滚……否则,我不保证接下来……是抱住你,还是……撕碎你。”
喘息声粗重得似大沼湖畔岩洞里的风声,断魄似濒死的困兽,在他手中发出不安的嗡鸣,数道异力在他体内交缠冲撞,几乎将他彻底吞噬。
莫念只手按在他心口,滚烫的体温和剧烈的心跳让她指尖发麻。。
可他那句“撕碎你”,像一把火,烧毁了她竟剩的一丝犹豫。
“商扶砚,”她咬着牙,却说得格外清晰,“你要撕碎我?那就放马过来!我五仙教镇守南疆数千年,但凡怕你,我便不是五仙教未来的教主!”
她整个人撞进他怀里,赤色蛊火自她肩上幽兰印记爆开,硬是在浓黑的毒煞中,开出一小片清明。
幽兰喜阴而生,根植腐尸残肉,在毒煞之中,开得愈加盛大。
花蕊摇摇摆摆,爬出一星桃粉色的小虫,触角生长,似藤枝蔓延,忽然一停,扎进了商扶砚紫光跳动的心口。
商扶砚身上一僵,一道热流顺着他的血脉,跟随他体内汹涌冲撞的毒煞,窜入他身体各个角落,所过之处,暴戾之气骤然一滞,再动,便迟缓温顺起来。
“你……”商扶砚眼中偏执的贪婪在凝滞后消散,他低头看见莫念仰起的脸,眼圈还红着,长睫上沾着的不知是雨是泪,朱唇勾着又野又勾人的笑,模样似精怪戏文里,专司引人沉沦的女妖。
“靖王殿下,”她声音带着糯,呼吸故意带着娇喘,“你知道这是什么蛊吗?”
桃粉色的光晕自他心口漫开,顺着他的血脉形成宛若合欢花枝的纹路。
一股酥麻感在他经脉中流窜,取代了身上各处的剧痛,凶戾的毒煞如受了驯服的野马,一丝一寸渐渐平息,生出了些懒散的倦意。
“是合欢蛊哦。”莫念凑得更近,那双眼眸盛满了狡黠,嘴唇几乎贴上他的唇瓣,“不是要撕碎我?怎么不动了?是不是……没力气了?”
商扶砚眯了眯眼,试图运转灵力,逼出蛊毒给莫念看,却发现体内各种异力都似陷入了温香软玉的泥沼,提不起半分劲来。
那蛊毒中和了毒煞的暴烈,将其转化为令人昏昏欲睡的暖流,一阵一阵扑向他的神志,他有些觉得自己似躺在水面,有水声在他耳边晃动。
断魄嗡鸣声低弱下去,他身子晃了晃,伸手按住莫念的肩膀,勉强站稳,指尖触到她微凉的皮肤,他心底一颤。
“阿念……别闹……”他试图维持最后的清醒,可出口却是低哑的缱绻,毫无办法伪装,毒煞所致的蛮横和偏执在此刻裂开,露出他深藏的疲惫与脆弱。
“我闹?”莫念得寸进尺,双臂环住他的腰,撑住他发软的身体,指尖在他后背轻轻一点,那蛊虫将更多的蛊毒刺入他的经脉,“再闹,也比不过你这一根筋的疯子。你以为把我扔下,将这灾祸自己扛,就是对我好?商扶砚,我告诉你……”
她目光灼灼,盯着他:“我是南疆第一的蛊王,下次你再敢把我关起来,我就放我秘制的情蛊,把你变成只知道跟着我转的傻子,咱们看谁斗得过谁。”
合欢蛊毒力彻底发散,商扶砚眼中煞气和紫芒相继褪去,他身体一软,彻底卸了力,全部重量压在了莫念身上。
他下巴抵着她的颈窝,呼吸间,是她身上带着一丝甜暖的异香,他的呼吸贪婪起来,深吸着把脸埋在她颈窝里,牙齿轻轻咬着她。
殿外暴雨未歇,雨水砸落的声音带着他沉入梦境,灵渊的白羽飞鸟在湛蓝的天空中盘旋。
房中灯火已然熄灭,黑暗中,商扶砚闭着眼,急促的呼吸渐渐归于沉静,他极轻地呢喃:“……真是……怕了你了。”
莫念感觉到他逐渐平稳的内息,紧紧抱住他,挪向床榻,一把将他推在云锦之中:“那就听话一点,弱鸡。”
靖王府蔓延的毒煞在暴雨中退散,鸣一带了几个影卫站在檐下,焦灼之中,终于歇了口气:“哎,看来是没事了。”
玄七坐在房中,将那块紫晶摆在案上细瞧,那晶块只似一方石头,并无什么异样的地方,除了上面干涸的血。
他找来一块干布,徒手擦了擦,血迹褪尽之后,那块晶石显得愈加通透,他着了迷般看着,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各族长老得知靖王回京,天不亮便遣人前来,排排站在王府门前,服饰各异,五颜六色,皆不似龙霓整齐划一。
曜灵军将他们围了半圈,一将领一一收取他们手中的拜帖:“诸位留下拜帖,回去驿馆静候便可。”
有人问:“何时有信?!”
将领脚步一停,目中生刀,扫过去:“等到何时,便是何时。”
那人浑身一搐,低头道:“是,小人这边回去禀报。”
莫念站在门边,将将领收来的拜帖接下,看着各族小厮离开,转身往回走。
她本想问拓伽凌桓是否赴会,却发觉连心蛊已没了讯息,眉心一拧:“那家伙,究竟又在蓄谋什么?好不容易活过来,竟还是不要命。”
她往回走,经过玄七窗前,抱着的拜帖不慎落地,她蹲下去捡,发觉玄七趴在桌子上,房门没关,窗户也没关,面前布巾上,赫然躺着一根青铜钉。
钉上满刻咒纹,是异形幻影的符咒,她不知那是从何而来,想了想,走进房中。
“七哥?”她试图叫醒他,却发觉他一动不动。
她将拜帖放在圆桌上,大步走向窗前书案,玄七乌发垂落,脸埋在臂弯里,她能看见他双肩脊背微微起伏,显然没死,她伸手去推他:“喂!醒醒!”
玄七依旧没有反应,她眉头一皱,心一横,抓住他去手臂将他往一侧掀了去。
玄七直接倒在地上,似毫无知觉,闭着眼,莫念眼神一冷,知道是出事了,蹲下细看,发现他眼尾有一丝红色勾起。
她心头一震,难以置信:“幽冥之力?犬古族?!”
犬古族由南齐巫巳镇压,传说中,那只部族以人身换取伤而不痛的异力,故而后来世代皆生犬首,他们曾在数百年前令南齐生灵涂炭,最早的灵渊宗主也曾勾结他们意图夺取五仙教主令魂,初代教主以界碑设阵,将他们困在幽冥鬼域,他们想方设法的寻找出路,直到南齐巫巳将他们最后的出路封堵。
“七哥逾矩了,这是我的差事。”她看向青铜钉,动手将布巾重新包上,抓起便揣进怀里,又把桌上拜帖抱到玄七书案上,“这些才是你的差事,分清楚啦?”
她指尖一弹,一只食梦蛊飞向玄七,幽冥毒煞似紫焰狂燃,莫念结出梦印,额心血蝶缓缓飞出,带着梦印落入玄七额心。
她带着青铜钉离开,在邀月阁门外找到了鸣一:“世子殿下,你七哥中毒了,你去看着他,他身上的紫火烧尽之后,你便可叫醒他。”
“什么?!七哥中毒?!是何情况?!”鸣一本在擦刀,蹭的站了起来。
莫念耸了耸肩:“他碰了不该碰的东西,但无碍,他不是那东西要找的人。”
她转身往后院走,背对鸣一时,脸色终于沉了下去,犬古族不可能跑出来,可这幽冥毒煞从何而来?
她推开浮望楼房门,低着头,从怀里取出青铜钉,放在桌案上,房门忽然关上,她吓了一跳,商扶砚站在门边,幽怨着看她。
“阿念眼里没我,一直往里走也没看我一眼,许是我真死了也无妨。”
莫念回了回神,决定不跟他掰扯,将青铜钉移到他能看到的位置:“你过来看,你家统领差点死过去,要不是我出去走了一圈,替你挡下了那些使者小厮,又恰好路过前院值房,玄七怕是死在梦里也没人知道。”
“青铜钉?”商扶砚目光落在那根四寸长的钉子上,想起自己昨日命他接下的紫晶,大步走过去,“昨日……是付永年的府兵送来的。”
“那上面是异形咒,送来时是什么东西?”莫念抱臂看着那根钉子,警惕着它还会有什么古怪。
商扶砚回想了一番,缓缓开口:“似是……紫晶……不亮……我不喜欢?”模糊的记忆里,紫色晶石毫无光泽,染着干涸的血迹。
“你不喜欢?就送他了?!”莫念难以置信,这种东西,不是随便可以乱送的吧?
商扶砚委屈起来:“夫人冤枉,我当时抱着你,只知毒煞快要失控,便赶紧回房了,并不知他为何受了伤,为夫岂是如此冷血之人,随意把可疑之物送给属下?”
莫念白了一眼:“少来,与其说些没用的,还不赶紧把那府兵找来问清楚?我可不信你打的算盘,现在听我的,这东西必须立刻查清楚。”
“好,听夫人的。”他应得轻软,伸手把她揽进怀里,脸颊蹭着她的发顶,似只发嗲的猫。
莫念一巴掌拍在他臂上:“发什么骚?!还不快去?!”
他不甘愿般回正身子,眼中笑意盈盈,似有春水晃动:“好,这就去,夫人等我。”
他一转脸,神情似溶化一半瞬间凝结,眼中紫光微动,身上似散出了寒气。
莫念一愣,看着他冷脸走向房门,一身白袍暗花绣螭,门开的一瞬,光点勾出他挺拔的轮落。
“来人。”他站在门槛前,并未出去,声色森然。
影卫自梁上落下,面无表情,低首归咎:“王爷。”
商扶砚看他片刻,说道:“去付永年家里,把昨日来过的府兵找来……若找不到,就去青林镇,把付永年抓回来。”
“是。”影卫微微颔首,回应同样冰冷,身影一闪,消失在门前阴影中。
商扶砚一转身,目光在对上莫念的一瞬有了笑意,快步往她面前走,衣摆带起了风,翩翩纤纤不似身中异毒且随时会死的人。
他一膝跪地,仰起脸看着莫念:“夫人,我表现可好?”
莫念身子往后移了些,略带嫌弃:“你刚才演的是冷脸王爷,现在演的是乖巧狗儿?”
“嗯,夫人觉得如何?”他脸上已恢复血色,除了眼里时不时闪过的紫光,此刻与常人并无异样。
莫念想了一下,问道:“商扶砚,你不演的时候,是什么样呢?”
商扶砚神情一滞,眸中光点暗淡下去:“不演吗?”
“是啊,不演,我想知道你不演的时候是什么样。”莫念又抱起手来,微微扬了扬下巴,带着些挑衅。
商扶砚垂眸思索,长睫微微扇动,忽一抬眼,眸中幽暗一片:“不演……便只想吃掉阿念……”
……
商书桓带着毫无痛觉和不适的毒症回到青林镇,玄甲军驻扎于城外三里,他再次回到药铺,吴德全已忙得晕头转向,见他回来,来不及喘气,将他推向后院:“你可算回来了,快快快,把那些解毒药草拣一拣,各取三钱,每一壶药都放一份。”
付永年恍惚了一下,原来自己就离商书桓那么近,却全未发觉?奇怪的自责感令他老脸通红,为什么官,竟如此不中用,那些曾在纸上谈的兵,在如此恶劣的境地中重若千钧,压得他抬不起头来。
顾晨潇卸了甲衣,箭袖劲装显得他愈加利落,他站在药铺大堂里,吴德全和几个小厮劳工忙来忙去,无人留心他站在那里做什么。
他一一查看病患,更觉商书桓异样,走近付永年,低声道:“陛下身上亦有毒斑,大人还是去看看陛下为好。”
付永年瞬间回过神来,连连点头:“对对对,老夫去看看,这里有老将军了。”他拱手一拜,未再看顾晨潇一眼,连忙往后院走去。
商书桓当真一样样分拣草药,只是他不会看称,便掂量着大概,放进药壶里。
付永年连忙阻止:“陛下,这可不成!多一分便是毒啊!”
商书桓动作一停,扮作懊恼不安的模样:“这……朕从未做过这些……也不知啊……大人可愿帮朕?”
付永年卷起袖子,拿起了撑杆:“陛下,您看,是这样用的。”
商书桓凑近,看看付永年,又看看称,心不在焉,付永年讲了什么,他也并未听清,只点着头:“嗯……嗯……朕定再多学学,如此便有劳大人先帮朕分一分,外面病人等着用,切不可因朕耽搁。”
付永年如承大任,挺了挺胸脯:“陛下放心,交给老臣吧!”
廊下阴影中,蕲艾皱紧了眉头,院中炉火闪动,药味苦涩浓烈,她看着付永年认真仔细的背影,目光又落在商书桓装模作样的脸上,惋惜轻叹:“哎……吾答应帮你推倒商扶砚,可并未答应帮你坐稳皇位哦。”
声音传入商书桓耳中,付永年只顾埋头配药,并未听见,蕲艾笑起来,笑声回荡在天际。
商书桓惶恐四顾,不见有人,付永年将药材放入烧开的药壶里,又倒掉了闻起来味道不同的几壶,兀自说道:“陛下,日后可要注意才是,药毒之事,一丝差错,也可酿成大祸。”
商书桓并没听他半字,耳边皆是蕲艾的笑声,他惶惶开口,大喊起来:“你出来!蕲艾!朕命令你!出来!”
蕲艾笑声戛然而止:“陛下,机会只有一次,你可要想清楚到底该怎么做,时间不多了。”
商书桓双手发颤,该怎么做?他自己也不知道……救活这些人?他哪里有这本事?!都在刁难他,一个个的,都在刁难他!
付永年将药碗仔细放进托盘里,小心翼翼端向药铺大堂,吴德全直起身子,目光一下呆住:“这……这不是付大人吗?!您怎么回来了?!”
他一面惊讶,一面望向门外:“靖王殿下……可有请来?”
付永年这才想起,最直接的解救之法,是商扶砚,他望向那一方门帘,商书桓在后院里站着,连端药都未来帮忙,那门帘轻轻晃动,他看了半晌,手里的托盘渐渐变轻,放回的药碗一只只喝空,耳边是病患的呻吟声,那门帘每一次掀起,他都希望不是风。
……
王离城风卷雾散,蛇虫自行人脚边爬过,拓伽凌桓握着手中骨笛,目光扫过沿街神像,挑起一条与赤鳞相似的小蛇:“人呢?”
那蛇吐了吐信子,张嘴咬了拓伽凌桓的手腕。
拓伽凌桓面无表情,看着它咬,看着它松口:“看来祓禊是要管这闲事了。”
他松开手,那尾赤练蛇落在地上,幽幽然往神像背后爬进去。
街上行人如织,货商聚集在各处叫卖,拓伽凌桓伤口微微肿了一瞬,随即迅速恢复,他轻笑,往人群中走去。
蕲艾出现在他前方不远处,虚影一晃,闪到他面前:“你怎问起蛇来?”
拓伽凌桓广袖一扬,路旁数人倒地,皆是祓禊做了手脚的傀儡:“你看,这种时候,蛇比人靠谱。”
“自找苦吃,真言咒不可?”蕲艾转身,往前走。
拓伽凌桓跟在她身后,手中骨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