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027
这一觉,竟昏昏沉沉直接睡到了晚上。
赵逢根醒来时,屋里一片漆黑,万籁俱寂。老母亲没有点灯,正摸着黑在炕上缝补衣裳——对她而言,有光没光本就是一样的世界。
他盯着破报纸糊的屋顶出神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认命地爬起来,去院里生火做饭。
灶台边的小砂锅里,还剩下小半碗已经冷透、凝出一层米油的稀粥。
他起初没动。等吃完饭出来洗碗,又不知怎么越想越烦。最终霍地起身,端起那碗走到院子角落里专门用来倒泔水、已经有些发黑的破旧搪瓷盆旁,手腕一倾。
半碗凝结的、带着最后一点温情的稀粥,“噗”一声落入了盆中的残渣剩水里,溅起几点浑浊的油星,迅速地和其它污秽混为一体,再也看不出原来的模样。
……
夜色如墨,泼满了赵家的老屋旧院。
寒风如刮骨刀,刮过光秃秃的枣树枝,发出呜咽的哨响。
到了真正该睡觉的时候,赵逢根反倒睡不着了。
他不想吵醒母亲,悄悄摸摸裹着件破旧的军大衣下床,蹲在院墙根下。
火柴划亮,火光在他黝黑的脸上明明灭灭,吞吐的烟雾瞬间被寒风撕扯着带走。他望着头顶灰蒙的天空,良久,心头竟生出一种无语凝噎问苍天的茫然。
——“那娘娘腔到底图啥呢?”
这个问题像鬼打墙一样在他脑子里转悠。
他缺钱,苏勤书就帮他提点子想办法找门路;
他生病,苏勤书为了给他个好环境又是垫钱又是换高级病房;
连他家里瞎了眼的老娘,姓苏的都尽心尽力甚至堪称体贴地照顾。但凡苏勤书是个姑娘,他都觉得对方指定对自己有意思。
可偏偏这人是个带把的。
不止是个带把的,而且还跟自己“新仇旧恨”,剪不断理还乱。苏会真心稀罕他?
别说真的假的,就光是想想这个可能,他都差点被烟呛着,匆忙啐了一口,搓了搓冒出鸡皮疙瘩的手臂。
可要说恨吧……
赵逢根皱紧眉头,心说自己好歹把他从江里捞了上来,算救过他一条命。
就算两人之间有些矛盾,可“过命的交情”摆在这,苏勤书难道还要跟他计较照片的事么?
人和人之间,恩恩怨怨,加加减减,到今天,他不说自己对苏勤书有恩,但起码也尽力偿还了过错,总不能让他也去喜欢个男人被贴张照片被传得人尽皆知吧?这比杀了他还难。
赵逢根狠狠吸了一口烟,辛辣的烟雾呛得他眼眶发涩。
冷不丁的,脑海中却忽然浮现出父亲那张铁青的脸,批/斗大会上张叔李叔面如死灰,跪着一语不发的模样还历历在目,寒风卷起地上的雪沫,扑打在他脸上。他打了个寒颤。
而后,一个既让他觉得肮脏不堪,又似乎是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念头,就这么如同黑暗中滋生的毒菌般猛地从心底冒了出来——
过去,厂子里曾有个姓张的小伙,是家里亲戚介绍进来,在车间叫他一声师傅。
对方一表人才又家境尚可,不到二十岁就结婚生子,媳妇温柔漂亮,多少人羡慕都羡慕不来,结果没满一年就因性格不合离婚。此后,这小张便经常混迹在些不干不净的地方,好几次因为“沉溺温柔乡”耽误上工。
他们车间里几个相熟的,私下里都劝小张别再“堕落”,收收心赶紧安定下来。
小张却一脸无奈地说自己没做错什么,也不想有人管着——只不过身下二两肉作怪,离不了女人而已。
那时,一身酒气的小张搂着他的肩膀,说话像叹息,又像在炫耀,说赵哥,你只要尝过一回滋味,就知道我为什么整天想着。结婚多没意思?家花哪有野花香?
说着还怕他不信,要拉他去自己常去那条“美发街”坐坐,吓得赵逢根忙不迭摆手,黑着脸说家里从小没这家教。两人不欢而散。
没两年,小张就死在了小姐的床上。
他想起厕所里苏勤书那只冰凉的手,想起那个带着血腥味的、疯狂的吻……尽管不愿承认,但思来想去,他觉得苏勤书做这一切的理由也只有可能是一个,那就是开过荤,尝过味,就再也断不了男人,像沾了赌、吸了毒,有瘾!
所以,苏勤书才会像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用那些“好”来做幌子,用各种手段来引/诱他上钩,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那见不得人的心思,把撞破了他情事的自己当成了他的同类。
这个结论让他感到一阵反胃般的恶心,却也带来了一种扭曲的、如释重负的清醒。他终于给所有的混乱和不适,找到了一个符合他认知的、下作却合理的出口。
“……妈/的!差点中了这二椅子的套!”
他猛地站起身,低声骂了一句,将烧到过滤嘴的烟头狠狠摁灭在土墙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
这一次,动作干脆利落,没有丝毫犹豫
他拍了拍身上的灰,仿佛这样便能驱走了身上寒夜的凉意,快步钻回里屋。
一切的疑惑,都在此夜尘埃落定。
而屋里,是熟悉的、属于他和他母亲的世界。
*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赵逢根就像被什么东西催着似的,猛地从炕上坐了起来。
他动作麻利,甚至带着点急促,像是要尽快完成一件让他极度不适的任务。先是把屋里所有跟苏勤书有关的东西——那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换洗衣物,除了被苏勤书带去医院那本、还剩下的另一本厚重的“蓝砖头”,甚至窗台上那个平时苏勤书用来喝水的、洗刷得干干净净的搪瓷缸子——所有带有苏勤书痕迹的东西,一件不落,他全都收进了角落那个半旧的旅行包里。
拉上拉链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显得格外刺耳。
他顿了顿,又搬开墙角那个沉甸甸的矮柜,从墙壁上隐秘的暗格子里摸出自己藏钱的布包。布包许久没见过阳光,甚至带了点陈旧的霉味。他蹲在地上,就着清晨微弱的光线,沉默地、一张一张地数出了小二百块钱。
这几乎是他目前能动用的所有积蓄的一多半,是他在过去在工厂挥汗如雨,后来在砖窑和人一分一毛斤斤计较,才好不容易攒下来的厚厚一沓票子。
一身家当沉甸甸地压在他手心,但最终,也只不舍地攥了攥。
他一狠心,决绝地将钱塞进了旅行包最内侧的夹层里,用一件旧衣服仔细盖好。
“根儿,这一大清早叮叮当当的,你这是要干啥去?”炕上,传来母亲带着睡意的询问。
赵逢根动作一僵,但很快调整过来,若无其事道:“没啥。厂里宿舍装修好了,他……小苏嘛,很快要搬走。我先把他的东西收拾好给他送去,免得他再回来跑一趟。”却绝口不提苏勤书现在人在哪。
赵母喊他不住,只一碗热腾腾的白粥配咸菜搁在炕桌上。他拎着包,快步出了门,直奔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