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不是坏毛病
齐妙无奈又好笑，挖一大勺冰淇淋塞进他嘴里，解释道：“上颚烫红了，含一会儿消消肿。”
她拿出刚买的退烧贴，避开伤痕，十分轻柔地敷在他红肿的右脸上。
两颊鼓起，季玉屏住呼吸顺从着，水润的大眼睛震颤，整个人仿佛被封住七经八脉，想说些什么却唔唔唔地说不了，融化的冰淇淋缓缓从唇角溢出，香草的甜味混合着柠檬香气，若隐若现一种含蓄的诱惑力。
齐妙捻起纸巾，抬手轻拭，碰了碰他的侧脸，后槽牙的位置：“牙口不错，现在可以放过小勺子吗？”
季玉喉结滚动，冷不丁松口，同时冰淇淋悉数下肚。他懊悔地补救，不自然地重新鼓起双颊，试图蒙混过关，假装失误没有发生，又觉得在齐妙面前卖弄实在太蠢，于是哗啦啦地漏气，一件一件挨个道歉：“对，对不起……坏毛病，我有在改……对不起……我吞下去了……”
妈妈曾说他的坏毛病很多，是个怪孩子，什么都想往嘴巴里丢，疯狗一样咬住东西就不松口，教不好管不住。小时候咬手指，稍微大一点变本加厉地咬吸管、咬餐具，以后还不知道要长成什么样。
她是不是有预知能力啊，季玉想。他越是想改，就越是焦虑地无法割舍，死死咬住，攥紧，吞入腹部，才能感受到存在，填满空虚。
“小事儿，不用道歉。”齐妙全然不在意，继续挖冰淇淋：“再来一口。”
这次收回勺子的速度快了些，但还是被季玉本能咬住。
意识到自己上一秒说要改下一秒却再犯，季玉羞愧难当，喉咙一紧，一不小心又把冰淇淋咽下去。
天塌了！他欲哭无泪，简直想双手捂脸，以头抢地，不敢面对齐妙，猜测她的表情和想法：“对不起……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你没有对不起我，不需要再向我道歉。”齐妙的声调平缓，既不尖锐也不低沉，蕴藏令人安心的力量，就像她此刻既没有惊诧，也没有厌烦，反而问他：“还想吃吗？”
季玉从来都不知道冰淇淋这么好吃，明明它看起来那么普通。他喜欢冰淇淋，从今晚开始喜欢，特别特别喜欢。
他犹豫两秒，含蓄而短促地实话实说：“……想。”
前面的喂食一定是错觉、幻想，他脑子出问题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不然齐妙怎么能举止如此自然，甚至，甚至亲密……唔，又是那股甜甜的奶香，丝滑的口感……做梦，肯定是在梦里没错了！胆大包天！居然敢肖想这么美的梦，还要不要命啦？可是，可是能不能不要醒来啊……
苦涩从咽喉处泛滥，覆盖住丝丝甜蜜，舌齿和胃腹都肆意叫嚣着，他哽咽着，绝望地等待审判。
实际上，他没办法含住什么食物。“狼吞虎咽的穷相”，妈妈这么形容过他。等不了，多一分钟就会有千百只蚂蚁啃食心脏，他不要被吃掉，蚂蚁怕火，他要消灭它们，让热气立刻滑进食道，去攻击，去占领。烫伤是常事，比起滚烫的疼痛，他更讨厌冰冷的空虚感。
除酒水外，季玉从不在酒吧里进食，怕别人异样的目光，怕吓退客人掏钱的决心。
一天之内在齐妙面前暴露两个坏毛病，她会发觉他的“怪”，避开他的眼神，说些空泛的礼貌性的客套话，然后退避三舍，再也不愿与他有任何牵扯。
齐妙端详了他一会儿，轻声吐字，句尾平收，不像提问，反倒像陈述结论：“你害怕我吗？”
意料之外的问题打得他措手不及，读取到“害怕”俩字，心脏啪地一声摔下高空，摔个稀巴烂。后知后觉捕捉到疑问句式，重读主谓宾，他才反应过来：“……嗯，嗯？不，不不不，我听错了，不害怕，你很好……”
“那就好。”她点点头，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继续喂。
这是第四次，然后第五次，第六次，第七次……直到整颗冰淇淋球喂完，季玉都飘飘忽忽，云里雾里，心脏砰砰瞎跳，忐忑不安，不知道闹了多少笑话，犯了多少傻。
但裹在棉花糖里的感觉特别舒服，软绵绵的，不冷也不热，有花儿和奶油香，还有太阳的味道。
“这不是很轻易就脱敏了吗？”齐妙放下冰淇淋杯，用类似于“味道还不错吧”的语气反问或是给出评价。季玉不敢断定，但他能隐隐察觉出其中带有肯定的意味，虽然这缕情绪清淡，稍纵即逝。
季玉想不懂装懂，他知道齐妙一定非常优秀，她身上浸润着书香气，也知道她不是卖弄学识的人，所以这个词应该挺简单日常……但说谎不仅是一种敷衍，更是严重的罪行，所以他咬了咬嘴唇，不好意思地问：“……脱敏？”
他以为，瞧不起他这种人才是普遍选择，能几次忍住不对蠢货行径白痴问题翻白眼，那绝对是极有风度的。于是快速往消极方向，假想了几种齐妙的反应，只要提前预设并做好心理准备，总归不会太难受，他一直都是这样做的。
结果，齐妙是最特别的。她认真，仔细，有耐心，像对症下药的名师，自然更换语言风格，讲解得通俗又生动。
“嗯，比如说你的牙齿对金属勺很敏感，咽喉对食物很敏感。拥有敏锐的感知是超能力，不是坏毛病，你只是需要时间，学会控制它，驾驭它。不然超能力暴走，会对你的生活造成困扰吧？”
超能力，超能力啊，上一次听到是什么时候？小学二年级，同学告诉他每个小朋友都是小天使，都有不一样的超能力，具体的，只有妈妈知道。可是妈妈却说那都是骗傻子的，少和别的小孩瞎混。所以他一度怀疑过她是假妈妈。
很多年走过，他今年二十岁，眼前的年轻姑娘不仅说他拥有超能力，而且推翻了妈妈的否定，补充了同学省略的空白，具体的是“敏锐的感知”，是妈妈唾弃的毛病，是纠缠他的荆棘。
他敏锐地感知到，有些东西从此刻开始发生变化。她的话，令他几乎瞬间便深信不疑。
“刚刚，你的每一次进食速度都比前一次缓慢，从第七次开始，你就没再咬紧勺子，最后两次进步更大，你克服了‘过敏’的部分。重复训练改变习惯，慢慢来，终有一天，你会从心底接纳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