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金簪(一)
楼仲春看着他们南下的车马离去,眼中满是思绪,“王兴业心中有疑虑,他是皇上的人,这……”
沈济之说:“他虽然是皇上的人,但他更是个聪明人。最后他大概明白过来了,只是无法求证,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朝中纷扰,他能得皇上青睐,凭的就是不该管的事不管,不该问的事不问,一心只为皇上办事,他此次的职责就是带宁熙回去。”
“咱们时间仓促,匆匆编的这个故事,在他看来破绽百出,可那又如何?皇上并未亲眼所见,王兴业有疑虑,就一定会将这疑虑说出来吗?如今蓝家新灭,剩下的老臣虽不言说,难道心中就没有怨惧?此时他来做这个出头鸟,恐怕自己也不会得到什么好下场吧。”
“再者宁熙伤成这个样子回京,咬死是被奸人教唆,皇上还能杀了他不成?那未免太寒人心了。”
“都是曾经为我朝尽心尽力之人,如今落得这个下场。”沈济之低低笑了起来,声音无尽苍凉,“皇上还迷恋权势,他们就这样手握大权,这不是自己往刀尖上撞么?失去了信任,就什么都没有了,拔除一批,再扶植一批,可他亲手扶植的这些人就一定完全忠心于他么?人心难测,若是一直这般生杀予夺都全然无凭,捏造的伪证就真不会有大白于天下的那天吗?”
楼仲春怔愣地看着沈济之,最终长叹一声,“我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被调离宛州,皇上也不放心我继续在这里了,济之,你一个人要多保重啊。”
“楼叔放心,我并非孤军作战。”沈济之的眼里染上一丝温柔,“我同阿姝说了,要她尽量拖延一下。现在就剩东宫那边了,希望能赶上。”
*
马车上,行进速度不算慢,有些颠簸。
万姝丹看着身边人紧锁的眉,伸手碰了碰他的额头,滚烫。
果然起烧了。
她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药丸,给他喂下。四哥说这药丸可在关键时刻保他一命,也不知道多久才能下车抓药,还是先喂一粒比较好。万姝丹看着宁熙身上的伤痕,都是自己一刀一刀留下的,她下手时特意避开了要害,所以看起来很吓人,实际上要轻一些。但也不能这么一直烧下去,万一烧坏了就糟糕了。万姝丹从怀里掏出一张纸,上面是药方,她再次细细看了一遍。
这时身边人开始呓语起来,细细碎碎的小声嘟囔,蚊子音一般。万姝丹附身贴近他唇边,也没听清他在说什么,似乎只是无意识地哼哼,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做和那晚相同的梦。
“……母亲……不要走,那边……”
这下听清楚了。
万姝丹在宁熙下意识蹭过来时就躲开了,结果惹得宁熙的声音带上了哭腔。
“……呜,母亲,不要……”
万姝丹歪头,她长到十二岁,根本没有体会过母爱,她记忆里的母亲连个剪影都没有,只是一个“母亲”称呼,每次都唤不起任何画面。她失去母亲时太小了,只有三岁,唯一记得的只有新年时众人坐在一起的场景,人来人往,谁也看不清。随着时间的流逝,连那场景她都快完全遗忘了。
宁熙还在小声呜咽着,万姝丹根本不知道有什么好哭的。不知为何,她忽然想起二哥做梦哭时,自己只是看着他哭。而眼前这人一哭,自己的心就奇迹般软了一块。兴许是二哥看上去太强大,这人现在却惨兮兮的。万姝丹一时间忘记了自己本不是一个同情心泛滥的人。
她伸手轻轻拍拍他,“哎,醒醒。”
连续叫了几次都不见醒来,也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梦能困住他这么久。万姝丹抬起手就要一掌拍下去,结果在中途硬生生停下。原因无他,她看见了自己手腕上的绑带,虽然后来四哥重新给自己包扎了,可她总觉得这人给自己包扎时的体温还留在上面。于是这手无论如何是拍不下去了,况且他脸上还挂着泪痕,一道一道的,身上衣服又破破烂烂的,血痕都没洗干净,怎么看怎么可怜。
万姝丹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幼时发烧,二哥照顾她的情形。
“嗯……”她挠挠脸颊,有些羞赧。
“……不要!”
万姝丹吓了一跳,连忙伸出自己的手,轻轻拍在宁熙胸口,凑在他耳边说:“乖……额,你叫什么?嗯……五?五什么?五姐……不是,五哥哥……”当话完整说出来后,就变得顺畅很多,“五哥哥乖,不要哭了,不难过。”
万姝丹腹诽,她原以为长得这么漂亮的是个姐姐,虽然声音不够细。可当她给他包扎时,才发现这是个男性的躯体。
“五哥哥乖……哦。”
就在这时宁熙突然大叫一声:“别!”
他睁开了赤红的双眼,似是没有认出眼前之人,抬手就要抓住万姝丹,然而他的左手实在不够灵活,被万姝丹轻巧别过,按住了他乱动的手。
“别动,一会儿伤口裂了我还得重新给你包。”
这个有些冷淡的声音让宁熙清醒了一些,“你是?”
他努力抬起头,扫视了一下周围。
“嘘,我现在是一个小医官。”万姝丹小声对宁熙说,“已经在往京城走的路上了。”
“你……”宁熙从面前之人的双眼中看出了熟悉,这时才理解沈济之说的那句“让阿姝跟着你”是什么意思。
“嗯?”
这么一长句话和有问必有应的场景,让宁熙一时间有些恍惚,“你会说话啊。”
万姝丹奇怪地看他一眼,好像在看一个傻子。
宁熙说完也觉得不对,“不是,我的意思是,我以为你只跟沈济之交流,对别人都很冷漠。”
万姝丹闻言就把手腕搁在他眼前。
“……我这不是冷漠,是受惊了,以为你是来杀我的,才动的手。”
万姝丹歪头,“我不是这个意思,你捅我一簪子,我给你一刀……好多刀,咱俩扯平了。”
宁熙这才尝试看看自己身上是个什么情况,刚动一下,就觉得浑身都在疼,手腕更是疼得厉害,好像痛觉在一瞬间加倍落在自己身上。
万姝丹按住他,“你别动。”
他低声呻吟。
万姝丹问:“怎么了?”
宁熙小声说:“好痛啊,你怎么下手这么狠?痛死了。”
平生第一次有人跟自己喊痛,万姝丹觉得有些新奇,她问:“哪里痛?”
宁熙蒙了,“什么哪里,哪里都在痛,手腕最疼了。你,这根本不叫扯平,你分明是在报复我。”
万姝丹说:“二哥让我这么做的。”
宁熙不听,“那就是你公报私仇。”
万姝丹声音阴恻恻地:“我要是公报私仇,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