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一千零一夜
艾玛有点意外地“哦”了一声。
荷尔贝拉悄悄确认了艾玛的视线,认为她仍然看着自己,并对这个话题有兴趣,且没有责备的意思,才好好斟酌起语言来。
“我的父亲和母亲都是奴隶。虽然,我不记得他们的样子。
“在那个国家,人出生的时候,身份就注定了。
“我在奴隶培育所待到五岁,被一位贵族买下。
“奴隶被当作物品,没有权利,没有自由,随时可能因为主人的喜怒而被毁弃。
“同僚间的氛围死气沉沉,即使是互相交心的朋友,也可能因为工作上的过错将对方推出去顶罪。我看到很多这样的事情。
“我不擅长说话,后来说得更少,沉默更安全。
“我在那个家族工作了三年。八岁的时候,有一天,宅邸里来了贵客。
“我去前厅端茶,主人家的孩子跑过时撞到我身上,我摔倒了,打翻了托盘上的茶具。
“热茶泼到那孩子身上,他开始哭闹。我收拾了茶具,但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主人听见哭声很快从前厅里出来,看见了我,很生气。
“我想大概完了。他平时就是个会动辄打骂奴隶的人,在他要打我的时候,跟着从前厅里出来的客人劝止了他。
“她……那位夫人,走到我面前,蹲下来,劝慰那个哭闹的孩子。他很快不哭了。
“然后她突然转过目光,看着我。我躲避了她的眼睛。
“她问我有没有受伤,然后拉过我的手看了一会儿。我手臂上很多伤,我觉得羞愧……感到无所适从。我自始至终没敢正视她。
“她从那位贵族手里买下了我。
“我不知道他们交谈的细节,只能后来猜想。
“她有一个非常显赫的姓氏,本人也极有声望,那位贵族没有拒绝她的理由。
“我至今不知道她出于什么原因买下我,又或许,最单纯的,只是她同情我。
“如果她当时不带我离开,或许那一次,也或者不远的下一次,我会因为某个错误死在那个地方。她一定知道。
“她是我见过最美丽、最富有智慧的女人,没有人比她更仁慈和高尚。
“她对待身边所有佣人都很好,所有人都喜欢她。
“她将每一个奴隶当做平等的人来看待,这简直不可思议,更不要说她那样高贵的出身……
“她从外面买回奴隶的事不鲜见,但她决定把我放在身边,这似乎让她的贴身女佣很吃惊。
“她身边的佣人也像她那样和善,大家对我很好,教了我很多事情。
“她那时候已经结了婚,住在丈夫家族的庄园里。她把庄园管理得井井有条,上下都佩服她。
“但有传闻说,她跟丈夫的关系并不好。因为他们结婚六年,只有一个孩子。这在贵族中很少见。
“很多次用餐的时候,我陪同在一边。他们说话很少,都很客气,不像夫妻的对话,像在谈生意……
“啊,抱歉,我不应该说这些……只是,我有时候想到,她确实……并不幸福。我很难过。
“我十一岁的时候,夫人让我去照顾她的长子。
“她身边有很多佣人,我实际跟着她的时间不多,不太有跟着她见到少爷的机会。在那之前,我听说他的次数比见过他更多。
“他很像他的母亲。美丽,而且聪明,学什么都很快,老师们对他赞不绝口。
“但是……因为年轻,也一样有……玩心重,的时候。”
荷尔贝拉说到这里,顿了顿。
“他的课业很重,老爷对他抱有厚望。那些功课对他其实不难,但他很厌烦这些,时常翘掉课,不作任何通知就跑出门,还和老爷呛声。即使被重罚,也没有一点收敛。
“他从来不顶撞母亲,但答应夫人的话也未必实现。夫人为此很头疼。”
“叛逆。”艾玛总结了她不好意思说出口的词。
荷尔贝拉沉默几秒,无可奈何地承认。
“夫人那时候有了第三个孩子,更少有精力跟他沟通。少爷身边没有人管得住他,他也厌烦管束。
“夫人没期望我做得到,只是希望跟他年龄相仿的人能跟他更亲近一些,好把少爷的动向及时转告给她。
“他确实把我留下来了,出于……同样的理由。
“他在功课时间翻出窗户,跑到外面去,让我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其他人。
“我当时觉得,我要完了。
“如果把这件事告诉他的母亲,他一定会赶走我;如果我不说出去,事后被夫人发现,她一定不会再相信我。
“我在那个空旷的房间里煎熬地一个人呆了一下午。我觉得我要完了。
“可是整整一个下午都没有人来敲门,没有人发现他不在。
“我害怕他可能已经在外面被发现了,胡思乱想了无数种可能。但谁都没有来敲门。
“在晚餐时间之前,他又没被任何人发现地从窗户翻回来了。”
“我还是吓了一跳。因为他跑到城里去了,衣服上还有泥和草叶,头发也乱糟糟的。
“他很高兴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成为了他的同谋。
“他很惊讶我一直在房间里什么事都没做地等待,然后想到要教我认字。
“他在这方面也像他的母亲,不认为奴隶有什么应不应做的事。他想要我能看懂书,会写东西,会做算数,就开始教我。
“但,说实话,他不适合当老师。
“他太聪明,也不够有耐心。但是……他用文字和数字出谜题跟我玩游戏的时候,我很开心。
“夫人发现了这件事。她没有责备我。只是说,教人很耗费时间,不要耽误到少爷的功课。
“她亲自教了我认字和书写,连她的孩子们都是由家庭教师教授的……我受宠若惊。
“后来少爷还是会私自溜出门,我给他望风。说来很惭愧,我用来传递消息的法术,最初用在给他通风报信上。
“再后来……他溜出去的频率变少了。”
荷尔贝拉说到这里,停下来,又沉默了好一会儿。
“抱歉,我说了太多无关的话……本来只是想解释我是怎么得到识字的机会,我不太会讲故事,第一次说这些。”她干涩地说。
“作为故事来说,结束得有点突然,没听到后续更让我遗憾。”艾玛说。
“……抱歉,我……”荷尔贝拉收紧手,闭上了眼睛,“夫人……那位女士,对我的恩情,我不论怎样都无法还尽。但我现在……没有资格再提她的姓名。”
艾玛看了她一会儿,折过身翻开空置地扣着的杯子,给她倒了杯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