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掌中栖雪(九)
那日,陛下与尚书令、崔太常几人在御花园中赏雪,忽然说起故园的棠棣树。几位臣下心中了然,陛下这是思念故人了。
果不其然,等了几日雪晴,宫人们忙着清扫掖庭通往冷宫的那一条宫道。
陛下已恩准陆皇后与三皇子重回鸣鸾宫,冷宫里已经没有人了。废后入冷宫以后,陛下就再也没有生过立后的心思。旁人都在猜测,此番会不会恢复她的皇后之位。
竺影与二皇子途径那条宫道时,蓦然听到一阵摇铃声,不久就看到声势浩大的仪仗从掖庭里出来,沿着青石板道向东而去。
孟晓只当是看个热闹,竺影自觉垂首退至道路一旁,悄然窥着摇摇晃晃的步辇从她面前而过。
辇上的漆金映雪,华盖边上系着金铃,垂下的绸带飘如流云。那人拥着一件崭新的狐裘端坐于其上,一手扶在辇上,细细摩挲指间的白玉扳指。
鸣珂锵玉,金铃当啷,如在漫天飞雪的宫城见了神仙中人。
视线再往上时,轻纱遮去了面靥,叫竺影看不真切。
他兀自垂眸静坐,没向沿途施予半分眼神,也没回望西苑一眼。
直到步辇抬出很远,孟晓才唤回她的神思:“在看什么?”
竺影回过神,却道:“我见有人金玉其外,却是满身死气。”
其实她本想说,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说的不是三皇子,而是走在他前面的那位——刚出冷宫的陆皇后,那个困居在暗室,连天日都不肯见一见的人。
今日一见,依旧面容僝僽,那是一身金缕衣都遮不住的死气,她的确没几年好活了。
孟晓轻轻一笑:“这样不怕死的话,就不怕传入了他耳朵里?”
“他听不到的。”
竺影望向宫道另一端,贵人的仪驾已走出很远,早看不见影子了。
从冷宫出来的仪仗行至鸣鸾宫,在宫门口停了辇。
孟闻抬首望着新修的正门,与记忆当中的故居相去甚远。匾额上“鸣鸾”二字描了金漆,在雪晴的天日里熠熠生辉。
这里曾是他生活了十三年的地方,也是阔别七年的屋宇。他已远离权力争端七年,而今又踏入此地。
许是他的父皇面对朝中尾大不掉的势力,急需一个新的掣肘,才想起要把他推到时局中来。
所有的祸端自此地而生,所有的风雨朝此地而来。唯因这里是皇后的寝宫,是后宫掖庭女子争相向往,前朝外廷臣子妄图攫为己用的高台。
此前他所领教的全部阴谋诡谲,全因他身负的殊荣,因他承不住的权位。
他扶陆皇后走上踏跺,跨过门槛,一步步往深处走。
十余个宫人在庭中来来往往,陆陆续续将行李物件搬进屋子里。
寝宫里里外外都翻新过,装潢摆件都是新添置的。龙凤绕柱,雕梁画栋,原本色泽已经暗淡无光的图画,工匠又用彩漆重新描绘了一遍。
一如当年金碧辉煌。
宫殿原本的主人正站在廊下,看着廊外经年长青的竹丛,地上翻出了一片新泥,那儿还有两株新移栽到此处的棠棣,树叶零落,堕了满地。
孟闻走向外廊,温声道:“母亲,坐下歇息一会吧,屋里暖和些。”
陆皇后神色疲惫,轻点了点头。
羽音前来搀扶她时,她却又说:“就在此处坐着,不用到屋里去,我不觉着冷。”
羽音便去挪了坐席过来,陪她在廊下坐着。
徴音方从外头回来,径直向三皇子走去,朝他行礼道:“殿下,我去打听过了,掖庭宫里没有一个叫鸣竹的人。”
孟闻听了,并不觉得意外:“兴许不在掖庭呢?”
又或许她连名字都是假的。
徴音问:“那还需要再去盘问吗?”
孟闻道:“不必了,我目下还有其他事要忙,你同羽音照顾好夫人便可,其余之人我信不过。”
自三皇子受召入鸿嘉殿以来,已经过去一旬有余,刑部重新摊开尘封多年的案宗,秘阁里翻出了落灰的卷帙。
他得了陛下应允,开始暗中调查此事,重新捋起当年案件的蛛丝马迹。
起初,北地逢上一场十年不遇的寒灾,赈灾款却迟迟不达,致使数万灾民死于冻馁。
那时尚书陆澄奉命驻守并州,值此休养生息之际,北边的乌护部落突然来犯,夺走了并州以北十一城,修建了四年的观星楼也在一夕之间毁于大火。
皇帝下令彻查此事,竟查出朝中蛀虫累计贪下北地赈灾款四百万,下狱问斩的官员达数百众,余下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
不久,有人告发陆尚书不仅贪下了北地赈灾款,擅自动用北地军费,更是勾结前朝余党,放任北地官员胡作非为,才使外族得以趁虚而入。
朝中派人搜查陆尚书府邸,还未搜出勾结前朝余党的证据,却先搜出一篇檄文,文中贬斥皇帝“暴戾恣睢,群怨孔彰”,皇帝见后大怒,将陆尚书革职下狱。
檄文一事是陆尚书所为还是遭人构陷,此事未有定论,陆氏族人尚在狱中等候发落。紧接着,一纸联系前朝余党的书信呈到了陛下面前,其上钤有陆尚书私印,正是这份证据直接将陆氏一族送上了断头台。
一切都发生地太过突然,诸多矛盾堆积在了一起,以至于时人来不及细想,便匆忙断了案。
直到宁朔九年的春雨淋透刑台上的血,真相一如浸在烟雨朦胧中的万千楼台,琢磨不清。
当年的真相全都被掩盖过去了,无人敢提起那桩过往。史官吝啬于就此事添上一笔,秘阁所藏的卷帙也大多对此含糊其辞。
这段时日,三皇子成了秘阁的常客,陛下明面上让他进秘书监跟随祝大人修习,实际是让祝从嘉协助调查旧案。
孟闻只带了商音与角音两个侍从,在落满灰尘的卷宗里挑捡,想寻到些线索,有时一翻就是整日。
祝大人依旧坐在临窗的那个位置上,看着他来来往往,最终无功而返。
三皇子望着他欲言又止。他对这位“天子近臣”不甚了解,更不愿轻易劳烦一个病人。
从嘉直言道:“陛下有吩咐过,三皇子若有疑虑,尽可以问下官。”
孟闻停住,看着眼前面目苍白的年轻人,思忖道:“确有疑虑。我知道这里只存放定罪的卷宗,不会留有其余人的罪证。然而当年之事牵扯甚广,必然会有漏网之鱼。所以想问一问大人,当年与陆尚书一同去往北地的,除尚书左仆射王若外,还有谁?”
祝从嘉缓缓道来:“当年王大人与陆大人督北三州军事,同时兼任观星楼督建之事。容桢,容大人,从前协助陆大人修建观星楼,如今官至侍郎,兼给事中。至于跟随容大人的两位副手,一名徐彦,一名沈亭,早在当年被下狱问斩。自八年九月始,北地渐入寒冬,陆大人那时负责与朝中派出赈灾的官员对接。后来东窗事发,凡是经手过赈灾钱粮的官员,也都难辞其咎,其中有十一人斩首,二十三员抄家、流放。”
孟闻道:“想不到祝大人常年在秘阁,竟会对北地之事有所了解。”
祝从嘉道:“下官是云琅人士,生在北地,知晓一二倒不是什么难事。”
孟闻又问:“当时朝中派往并州,与我外祖对接的官员是谁?”
祝从嘉道:“是前任竺太常,现流放交州。”
“交州……”他低头自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祝从嘉提醒他道:“此案了结已过去七年,许多卷帙没能保存下来,从文书入手有如大海捞针,倒不如从生人身上找线索。检举陆大人的证词由季氏父子呈上,他二位现如今在中书省任职,殿下或可以从他们身上查起。”
孟闻又问:“既有人举证,证据从何来?”
祝从嘉道:“从陆府门客士端家中搜出来的。”
“士端何在?”
“呈证后,畏罪自裁而死。”
“死无对证,如此多的蹊跷,竟也能断案?”
祝从嘉轻摇了摇头,发出声似有若无的叹息:“盛怒之下,谁人又敢为其辩解呢?此事多年无人再提及,陛下容许再查,已是分外之情,殿下须得知晓分寸。”
“多谢大人提醒。”孟闻朝他点了点头,又拢着几沓书页往书架尽头去。
待到几日后,中书舍人季常进宫,三皇子等候在他的必经之路。
他本与两位同僚并行,见了孟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