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掌中栖雪(一)
宁朔十五年,一夕冬至。
大雪下了彻夜,晨时压塌了青松。
凛风飞雪当空,廊下传来几声啜泣,一字一句隐在落雪的簌簌声里。
宫人执伞途径此处,循声到檐下,只见一个小宦官。十五六岁的少年独自抹着眼泪,冻得瑟瑟发抖,见人来了也不抬头,活像一只雀儿,藏在檐下躲风雪。
素不相识,宫人见了还是问一句:“你这是怎么了?”
小宦官仰起头来,赶忙在外人面前抹干净脸,吸吸鼻子,还是忍不住抽噎。
宫人笑了笑,递给他一方素帕子。
小宦官接了,才开口言说。他名唤长芨,本要去往西苑送书,谁知途中滑了一跤,伤到了腿,于是耽搁在此处了。
宫人站在廊下收了伞,劝他道:“那就在此歇一会,待雪停了再走吧。”
长芨摇摇头道:“可大人还在等着。”
宫人道:“赶着去了也还是会摔的。你进宫几年了?在何处当值?上司怎么这样不近人情?”
长芨说道:“我在掖庭宫当差将近六年,多亏那里的公公为我说尽好话,才能调到秘阁*去,做些清闲差事。可谁知……谁知大人才派给我第一件差事,眼看就要搞砸了。”
“原是祝大人交代的啊……”宫人若有所思。
长芨道:“宫人也认得祝大人吗?”
“真是巧。”宫人淡淡叹道,“我入宫也是六年,自然听说过他的。”
长芨扶着柱子一瘸一拐站起来,忙道:“顾不得与宫人闲谈,我该走了,去得晚了回去就只得领罚了。”
说到这里,他鼻子一酸,眼看又要掉泪。
宫人笑着安慰他道:“好了好了,别着急哭。正好我要去掖庭,离那处近,这些书我顺道替你送去吧。”
长芨从袖中抬眼:“宫人说的当真吗?”
宫人道:“你回秘阁向祝大人复命便是,他是个极宽厚的人,不会责罚你的。说不定今日大人见了瑞雪高兴,还有赏赐呢。”
“那就多谢宫人了。”长芨一瘸一拐站起身,朝她作揖道,“敢问宫人贵姓,我得了赏赐该到何处找你?”
她回过头,同长芨笑着道:“我姓兰,是静和宫的宫人,你叫我鸣竹就好。主子平日里待我极好,那些赏赐你自己留着,以后在宫里四处行走总用得上,不必总想着我。”
她撑着伞走进雪幕里了,小宦官在她后面喊:“姊姊早去早归。”
少年的声音被落在后头了,名唤“鸣竹”的宫人轻轻叹了口气。
她骗了那小宦官,其实她不姓兰,至于真名,姓竺名影。
趁四下无人,她取出早就准备好的信封,夹在尚书的书页间。
才从掖庭宫出来,这会又往那方向去。
这一条宫道通往掖庭的最西端,离陛下的鸿嘉殿最远,罕有人至,连扫雪的宫人都不会有。
松枝被压断,还掩在落雪里。
唯有竺影冒雪而来,朝最偏僻的那处屋宇行去,在漫长雪道上留下一行深刻的足迹。
绕过转角便是宫殿正门,蚀迹斑斑的木板门紧闭着,门上的匾额早拆了,不知是拿去做了废料还是柴火。这座废弃的宫殿在掖庭的最西边,没有名字,或许该称为西苑,只是人们习惯称此处为冷宫。
这是竺影入宫的第六年,也是陆皇后因不敬宗庙被废,三皇子自请随她移居冷宫的第七年。
许多年以前路过此处,会听到飘过高墙的歌声,如泣如诉,不成曲也不成调。
到而今的第六个严冬,这里安静极了,仿若听到了雪落的簌簌声,而封堵的高墙之内,什么也没有。
没有暖意,也没有人声。
于是她踏过枯枝败叶的声音,轻易就打破一方天地的沉寂。
“可有人在?”
竺影在门槛前站定,轻叩了几下宫门,里面即刻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是医官来了吗?”
“吱呀”一声,破旧的朱门支开一条缝,宫人从里头探出头来四处张望。
见了是她,羽音刚扬起的眼角又低垂下来。
竺影道:“我今日是来送书的,秘阁值守的宫人在雪地里摔伤了腿,托我代他走这一趟。”
说罢,她拨开厚重的披风,从怀里取出几册布帛包裹的书籍,捧送至羽音面前。
羽音隔着门缝接过那几卷书,苦笑着道一声:“那便多谢你了。”
回身时又丧气不已,喃喃自言道:“卯时就叫了人去请,已经这个时辰了,太医署的人怎么还不来?”
竺影随口一问:“我来时见掖庭宫里多人染了风寒,这里也有人染病了吗?”
羽音忍不住抱怨:“天寒地冻的,又被克扣炭火,怎么能不害病?”
竺影道:“太医署的人,今天兴许不会来了。”
羽音将她当成了平日里落井下石之人,转过头来嗔怪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
竺影说道:“圣上病笃,宫中有资历的太医都去了鸿嘉殿,余下的医者照例要去为后宫妃嫔诊脉,实难延请。掖庭宫里的病人尚且受冷落,此地更是偏远,大概是等到天黑也不会有人来了。”
“原来是这样,我说太医署的人怎么这般怠慢呢……可是夫人她……这可怎么办才好?”羽音急得来回踱步,又上前挽住竺影的手,低声恳求道,“好姊姊,可否劳烦你去催促一下,我们这儿有人染了风寒,已病了好几天了,实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竺影侧耳听她说着,虽未说是何人染病,但能让他们如此心焦的,也就只有那位陆皇后了。
如今不会再有人称她为皇后,背地里提起,也都以“冷宫那位”代称之。
羽音一边将捂得温热的玉佩往她手里塞,一边说道:“今日风雪紧,姊姊且拿上,回去喝一盅热茶。我知晓宫人心善,若换作是平时,万不会如此劳驾你。”
竺影将玉佩推了回去,婉言拒绝:“收回去吧,我亦位卑职小,即使去了太医署也是徒劳。”
宫中没几个人愿意领冷宫的苦差事,更不会有人闲来无事到这偏僻之地,平添晦气。搞不好,还会得罪了后宫其他妃嫔,落不到什么好下场。
只剩眼前这根救命稻草,羽音自是不肯轻易放弃,继而哀求:“求求你了,哪怕是去报个信,或是能代取一两副药材回来也好……”
竺影还未应答,只听冷风中传来一声呵斥,命令的口吻中掺着几丝愠怒。
“羽音,回来。”
羽音慌忙回望一眼,又不甘地看向竺影,不情不愿地撒开了手。
竺影自然清楚这声呵斥出自谁人之口,可她透过狭窄的门缝窥去,却什么也没见着。
隔着破败的门扉,竺影叹了口气,朝门内的人说道:“我所能做的,无非是去催促一声,至于太医愿不愿过来,可不敢保证。”
“什么?”羽音未料到她突如其来的转变,眉眼一弯一提,欣喜道,“那便多谢宫人了!您愿意去已是极好的了。”
竺影见她喜出望外,又叮嘱:“这几册书早些为三皇子送去,月末会有人过来取。”
“好,好。”羽音连连应答,旋即往院中跑去。
透风的门板隔绝了冷宫萧瑟与宫城繁华,竺影也旋踵撑着伞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