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来乍到
1979年秋,原山开往京市的绿皮火车上,陈芳华凝眉盯着窗外匆匆闪过的风景发着呆。
她尽量忽视身后鼎沸的嘈杂和不断涌来的,由无数身体挤压出的汗味、烟草味以及隔夜干粮味混合而来的热浪。
火车越往北走,秋天的颜色越深,温度也越低。但车上是不冷的,反而闷热的很,陈芳华的外套早在上车时就脱掉了,先前塞在行李中,昨晚刘淑珍嚷着半夜冷,便借去盖在身上。
刘淑珍是这回同她一起出来的伴当,比她大一岁。两个农村姑娘携手共闯首都,最需要的是胆气,所以这一路上两人互相打气,也算有商有量。可这一路旅程眼看着就要走完了,等到了目的地自己又该何去何从呢?
陈芳华颇有些愁苦。
她是穿越人士,穿到现在这个家还不到半年。穿越前她本是个过着小康生活的网文作者,虽还没有成神证道,但每月过万的稿薪拿着,一年之中两季码字,两季旅游,日子过的优哉游哉,不亦乐乎。
偏偏老天不开眼,一个懒觉睡过去,再睁开眼时她成了七十年代末,北方一个深山小村里老陈家的大闺女。
好家伙,还真是个熟悉无比的爽文开局!
跛脚的爸,病弱的妈,光棍的哥哥,懦弱的妹妹,以及被高干未婚夫抛弃的她,简直惨到了淤泥沟里,永世不能翻身那种。
所谓欲扬先抑,开头越是低到尘埃里,后期的绝地反击才越有看头——这种黄金三章的开头技巧,陈芳华之前运用的可谓是炉火纯青,每次都是爽的读者嗷嗷叫。可真正落到自己头上时,才明白什么叫做纸上谈兵。
她的女主悲惨潦倒,她十指翻飞,就能立刻给她从天而降一个翻身的绝顶契机,可轮到自己,面对那个一贫如洗,房无两间,瓦无两片的家时,只能脑袋空空,欲哭无泪。
然而经受这些身体上的折磨也就罢了,偏偏还要对她的精神和心理进行摧残——原主那远在京市的娃娃亲未婚夫家写信来退婚,父母不甘心,硬是将她推上了去京市的火车——进京寻夫结婚!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本来在这种书信都难以通畅的年代,两家人十几年来连面都没有见过,这门亲事陈家压根儿没有放在心上过。
眼看着姑娘满十八了,陈家早就开始托媒人在十里八乡寻摸适龄后生了,偏偏娃娃亲的那一头——京市贝家要讲究个有始有终,多此一举,竟然郑重托了人上门来要解除婚约。
理由是现成的——新社会主张自由恋爱,盲婚哑嫁早就是封建糟粕了。
补偿也是现成的——听说陈家有个二闺女,刚满十五岁,去年读完初中就不读了,实在可惜。要是陈家放心,他们愿意将这闺女领到京市去,供着读个中专,毕业就能端上铁饭碗,也算是拉扯他们一把。
陈家仨孩子,为何偏偏选了个最小的?
贝家的算盘打的贼精,陈家人心里却也门儿清——老大芳军二十二了,到现在都还没娶上媳妇儿,光棍一个,若是招揽去了,工作不好找不说,岂不是连他的人生大事都要承包?
老二芳华更是万万不能去的,到时要是真看上了自家富裕的生活和精干的儿子,反而弄巧成拙,成了甩也甩不掉的大麻烦。
还是老三芳丽最合适,这个年纪谈情说爱还早了点,等到三年的中专一读完,打发的远远的一就业,退婚欠下的人情债也就还清了。
可贝家再精明,也比不过陈家豁得出脸面,东借西凑愣是将大闺女推上了进京的火车。
既然要供着读书,供谁不是供?
你不是说不能盲婚哑嫁吗?那好,我把闺女送过去天天见面,不是嫌闺女没文化没知识吗?等中专毕业端上了铁饭碗,成了城里人,这不就匹配了吗?
陈芳华在现代单身狗当了二十多年,连男孩子的手都没有拉过,现在突然一下子拔高难度,让她死皮赖脸的去缠着一个不知美丑的男人结婚,这让她情何以堪?更何况还是带着明晃晃赤裸裸的目的。
陈芳华当然反抗过,奈何二妹实在懦弱,出去跟人多说几句话都结巴,听说要让自己去京市,吓得连做了好几晚的噩梦。父母一致认为要想将老陈家拉出泥潭,还得指望大闺女。
可被寄予厚望的陈芳华,自从上了火车,愁的头发都要白了,做梦都是贝家人鄙夷的眼神。
夜深人静每每做梦,她都想要是自己也是别人笔下的角色就好了,无知无觉,只凭作者操控。只可惜她的荣辱感观好的不能再好,越靠近目的地,心里越发忐忑。连着思索了好几个晚上,只想出来一条算不上对策的对策——船到桥头自然直。
“给,芳华,吃馍。”
刘淑珍对陈芳华的纠结一无所知,将半个黑乎乎的干粮伸过来,大方地要与她分享。
陈芳华哪里升得起半点食欲,“你自己吃吧,我不饿。”
刘淑珍很不能理解,她大口咬了一口另一只手上的半个馍,边嚼边道:“咋会不饿?咱都上车两天了,我看你都没咋吃,咋?不舍得?没事,你吃我的,出门时我妈给我带的干粮多。”
她说着胳膊又往前伸了伸,陈芳华还是摇头,“你先吃,我一会儿去洗把脸再吃。”
刘淑珍心里觉得她穷讲究,在火车上干坐着,啥活儿都没干,脸哪里就脏了?面上却什么也没说,手里的干粮几口全下了肚,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又露出讨巧的笑容,戳了戳陈芳华的胳膊,“你包里的白面馍再不吃怕是要放坏了。”
陈芳华正烦着,懒得跟她计较,从行李中掏出干粮袋子给她,“那你帮我吃了吧。”
“哎,我就吃半个。”刘淑珍脸上一喜,嘴上应承着接过袋子,等再还回来时,陈芳华一捏,袋子基本上空了。
火车上天南海北的人都有,大家坐的无聊,各自操着不同的方言聊着天打发时间。也有聚在一起打牌的,陈芳华为了转移注意力,也加入了打牌行列,刘淑珍不会打,普通话又带着浓重的方言,跟别人说话一听人家连问两遍“你说什么”后,就红着脸不啃声了。
一直到下午火车快到站了,刘淑珍连厕所都没好意思起来上过。
陈芳华看她憋的难受,提醒她:“再不去下车了更不好上。”
刘淑珍扭捏道:“那你陪我去吧。”
“我得看着行李。”这个年代火车上没有监控,自从她们上车,几乎每过一站,就有人撕心裂肺的哭诉自己被顺手牵羊了,要么是物件儿要么是钱。
陈方华自从上车,连睡觉都警醒看。其实她全身上下就五块钱,外加一张介绍信,至于行李,只有一床烂棉破絮的被褥和一兜子鸡蛋,饶是这样,她也不敢大意。京市情况未明,万一将来露宿街头,被褥能让她在深秋的夜晚不至冻死,介绍信则能保证她不被当做盲流抓起来。
刘淑珍只好自己挤过层层人群去上厕所,半个小时后挤回来时浑身已经不成样子了。
她边重新梳辫子边朝陈芳华抱怨,“妈呀,你是没瞧见那茅坑多埋汰,比我家的还埋汰。”
陈芳华捏着牌,忙里偷闲道:“喝口水缓缓。”
刘淑珍连忙摆手,下车之前打死她,她都不再喝水了。
车上这么多人,随时都在排队往厕所挤,乘务员根本来不及收拾,里面的景象自然没有多好,陈芳华一来没有胃口,二来也是为了避免不停上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