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1. 父母番外
天和三十四年,初夏晴空如碧,远方雪山如同银线衔接起长空与雪峰,雪山之下是辽阔平坦的千里沃野。
那蜿蜒千里的天卉河绕红枫林而过,枫林一侧,裙帷临时搭起的帷中传出女人撕心裂肺的惨叫。
“郑厚礼你个贱人——等老娘把这王八蛋生下来,一定弄死你——”
痛苦的喊叫不多刻换成室韦语。
金光水影边,浓眉俊目,俊朗英气的郑厚礼双手合十跪在草地上,嘴里念着室韦古语,他在祈求长生天神保佑他的妻子。
一拜一叩首时,大汗滚落。
郑厚礼身边站着位玉树临风,姿容俊美的男子。
在夕阳将郑厚礼高大的身影斜打在草地上时,那帷后终于随着一痛苦喊叫及嘹亮的婴儿啼哭声平静,郑厚礼深深地吐了口气,颤巍巍站起。
紧接着一面如芙蓉花貌,气质温婉的女子撩帷出来,说:“恭喜郎君,夫人生了个小公子,母子平安。”
郑厚礼欣喜道:“真的?”
女子颔首,郑厚礼马上跪下叩头道谢,哽咽着说:“多谢二位出手相救。”
他官话说的流利,不比适才的古语拗口。
程云玑和周锡忙扶起他,程云玑道:“不必,你还是快去看看你夫人吧。”
“是是是!”郑厚礼怕程云玑跑了日后找不到答谢处,拉着她进了帷中,“贤弟,你等我会儿!”
帷中地毯上,面色苍白,秀眉如黛的室韦女子疲累至极,汗水浸湿了她的鬓发,但作为一个母亲最后的力气让她搂着自己的孩子,见丈夫进来,终于哭出声,虚弱道:“老郑,他长好丑,皱巴巴的难看死了。”
郑厚礼看了眼婴儿握住魏慧的手,笑着说:“他还小,长大就好看了。”
“真的吗?”魏慧说,“但他怎么那么丑,真是我生的?”
郑厚礼答道:“千真万确是我们的儿子,不信你问这位娘子。”他拉过程云玑,话停顿须臾,问:“不知娘子尊名?”
见夫妻俩望着自己,程云玑福礼道:“妾姓程名瑛字如意,外面那位是我丈夫,姓周名锡字士业。”
“如意……”魏慧笑道,“果真,事事如意。”
郑厚礼又跪道:“多谢程娘子。”
程云玑忙扶起他,魏慧说:“他爹,你儿子叫什么名?”
郑厚礼沉思片刻,一本正经道:“叫郑岸。”
魏慧:“……”
“好难听的名,跟他长相一样,”她正色道,“郑厚礼你方才在外面没想孩子名吗?”
郑岸:“……”
“郑岸不好听吗?万事俱有回头是岸的意思。”郑厚礼正色道,“那小名你取。”
魏慧困得很,缓缓闭上眼睛,说:“叫雄库鲁吧。”
郑厚礼说:“肃慎语的海东青?换一个吧,阿吉奈?”
程云玑道:“可是骏马之意?这个也好听。”
郑厚礼点头,程云玑把了下魏慧的脉,喂她吃下颗护心丹。
睡着前的魏慧又听丈夫说:“算了,叫妹妹吧。他娘你觉得呢?”
魏慧唇角微微勾起:“这个有趣。”
天和三十七年,春风煦暖,大地万物复苏。
南苏州的春风斜打起几片梨花瓣飞舞空中,那白影翻飞随后慢落在湿漉黏腻的泥土里。草鞋碾过进泥土,也将那雪白的梨花深深印进大地之中。
货郎的叫卖声从高墙外飘进,轻快声音似带着糖香,无声息般落在郑岸的糖葫芦上,他盘膝坐在母亲身边,滋滋有味地舔着糖葫芦。
眼神打量着对面那身着褪红雀鸟纹裙,秀眉如黛,眉眼温润如一汪春水般的美丽女子。
她肌肤细腻如玉,姿容秀仪,凡是见过的人都夸她是倾国倾城之姿的美人,同时也惋惜她和丈夫的遭遇。
丈夫高中进士却不甚被贬,两人从千里之外的长安来,过南苏州城外时遇见了难产的魏慧,扎针护脉下,从鬼门关救回母子二人,至此两家结为挚友。
“你要去营州?”魏慧说,“从这儿过去来回要月余,你怀胎不过五月,这舟车劳顿的,还是等孩子出生了再去吧。”
程云玑摇摇头,抚摸着隆起的腹部,说:“听闻那里有一德行僧人,我想去替孩子们算一卦。”随即温柔一笑,看着魏慧,“你不是说想把郑岸许给我孩子做丈夫吗?不得给他们算算姻缘?若是不合适,也能免这桩婚事。”
魏慧怔了下,说道:“你答应了?”
程云玑道:“自然,平生不是说是个女儿吗?”她黛眉蹙起似聚起忧愁但又很快散去,望着正左右三圈反舔嘴唇的郑岸,说:“大郎生的这样俊,我怎么会不喜欢?”
魏慧瞥了眼舔嘴唇的郑岸,说:“他?瑛娘,别为难自己。”继而她凑近程云玑些许,低声道:“前两日平生诊脉说我又有孕了,要不等这个孩子出生,你再仔细想想,郑岸……太顽皮了。”
顽皮的郑岸尚不知这些,舔完嘴唇仍觉黏腻,找了半天只从怀里翻出块酸酸的布,不喜欢,于是随手扯起块好看熏香的红布优雅擦嘴。
程云玑说道:“有些姻缘是天定好的,我们改变不了。你腹中孩子也有自己姻缘,天意不可变。”
这程云玑出身江南世家,看着文弱内里却坚韧,魏慧心慕读书人,跟这两人结亲自当愿意,可一回头见到正在用程云玑裙摆擦嘴的郑岸,当即就是一掌,怒不可遏道:“郑妹妹,你个小兔崽子又拿裙子擦嘴!”
程云玑立即劝道:“慧娘,这样骂孩子对自己不好。”
那糖葫芦棍掉地的那一瞬,郑岸哇的一声就哭了,眼泪几乎是同一时刻飙了出来,他边哭边换了魏慧的裙摆擦泪。
魏慧气得不行,扒去郑岸裤子把他横放腿上,巴掌如旋风般落下,几下就将郑岸屁股打的红肿。
郑岸用魏慧裙子擦泪时还奋力挣扎,大哭着说:“娘,我错了。阿妈,我再也不敢了!”
“阿爸你在哪儿,快来救我。”
“你爸那老王八蛋敢出现,老娘连他一起揍!”魏慧怒道。
程云玑:“……”
周家门外,着着青色官袍的郑厚礼身形一顿,赶忙拉住要进门的周锡,对他合十指了指墙内而后不断摆手,周锡愣了下随即与他站在墙边等内里硝烟散去。
院里,程云玑轻言细语好生安慰一番魏慧才消了气,郑岸则蹲在木盆边洗那件被他弄脏了的雀鸟纹裙,一边洗一边吸鼻涕,两眼红肿,屁股也红。
程云玑看着苦兮兮惨嗷嗷的郑岸,心下多不忍,说:“慧娘,孩子还小,怎么能做洗衣的事呢,还是算了吧。”
“别管他,一人做事一人当。”魏慧不以为意道,“这臭小子淘气得很,现今不好生管教,将来烂脾气成了型,要是对你和孩子不好,那怎么办?”她看程云玑面露不忍,回头问郑岸:“郑妹妹,你玩水高兴吗?”
郑岸哭得一抽一抽的,看母亲大人慈悲发问,擤了把鼻涕用手横着擦了擦,哽咽道:“高兴。娘,你先跟周婶聊,我马上洗完。”
说着他用裙摆擦去流出来的鼻涕,程云玑说:“慧娘……”
魏慧打断程云玑的话,启了新话头说。
不多刻,周锡和郑厚礼推门而进,魏慧道:“老郑,你儿子用瑛娘裙子擦嘴,揍他。”
郑厚礼脸一横,郑岸立马放了衣服跑到周锡身后,说:“阿爸我错了,我下次不敢了。”
周锡把郑岸抱在怀里,说:“孩子还小算了,郑兄别生气。”
郑厚礼见夫人怒色消了些,轻咳两声,说:“看你周叔面上,等我回去再收拾你。”
郑岸抱着周锡不撒手,生怕一落地就被父母提过暴揍。
“怎么回来这么晚?”程云玑问,“是府衙有事吗?”
时任南苏州兵曹参军的郑厚礼答道:“辽水岸边有县城被室韦和靺鞨抢劫。”
魏慧道:“严重吗?”
周锡答道:“几个村落和县城牛羊无存,此事上报安东都护府后,都护决定由麾下的昭武校尉仆固雷带兵平叛,率郑兄所在鹰营与他们回合北上。”
此话一出,四人俱静了片刻,最后还是郑岸肚子响了众人才笑着摆宴吃饭。
边塞多战事,常不安宁,周锡是文官除了陪军拉练,起草文书配合刺史多无性命之忧。但郑厚礼虽有参军官职,却是武将在军中领队长一职,出征打仗挣勋官荣耀最是平常,一年没几月在家,为此魏慧多是周锡夫妇照顾。
吃完午饭,周锡和郑厚礼对弈,程云玑缝补着一件双龙戏珠的肚兜,问:“营州那边太平吗?”
“太平啊。”郑厚礼说,“怎么了?”
“瑛娘想去营州的开元寺塔求佛。”魏慧解释道,“所以问问你。”
周锡眉心微动,落子的手停顿须臾,郑厚礼提醒道:“贤弟,该你了。”
“孩子的名想好了吗?”魏慧问,“可别像老郑一样,儿子都出生了才就地取名。”
程云玑:“叫萱。”
魏慧道:“萱?可是那忘忧草?”
程云玑颔首,笑着说:“是。届时便叫周萱。”
魏慧欣喜道:“萱草多长岸边,还是应了他俩缘分的。”
程云玑笑了笑,摸摸郑岸的头,说:“你喜欢婶婶怀着的这个孩子吗?”
郑岸瞪着大眼,说道:“当然喜欢了,方才你们不是说要把他给我做媳妇吗?所以我肯定会喜欢他,等弟弟长大,我会帮他洗衣服、梳头发、骑马打猎。”
“是妹妹,”魏慧纠正道,“妹妹才能给你做媳妇。”
“弟弟不能吗?”郑岸说,“都是人,男女有何不同?我喜欢就行。”
程云玑说:“弟弟妹妹都会给你做媳妇,但你得永远保护他,别伤害他,好吗?”
郑岸答道:“肯定不会,婶婶放心吧。”
程云玑取下腰间的玉佩,指尖一错,分为两块。她将刻着凤凰和鸣的玉佩放在郑岸小而热乎的掌心里,说:“可得记住今天的话,永远记得。”
接过玉佩的那一瞬间,郑岸彷佛听见了一声鸟叫,可环视四周却并未见到鸟雀。收下玉佩后,郑岸抱着魏慧闹,媳妇什么时候出生陪他玩,郑厚礼一巴掌打开他,让他别闹才有身孕的魏慧。
周锡则把他抱在怀里,叮嘱他以后得听话,不可以再像现在这样闹了。
郑厚礼说:“没有一刻是安生的,郑岸,回家我才收拾你。”
郑岸撇了撇嘴,说:“爹你才不安生,每天晚上都不睡觉,就在那里晃我娘,欺负我娘,娘骂你你都不听,而且你好几次都把我晃醒了,烦人。”
众人:“……”
程云玑和周锡对视一眼强压下笑,魏慧生无可恋,郑厚礼一脸严肃,不知在想什么。
院里瞬间寂静,落针可闻,直到郑岸尿急,周锡把他放下,而后继续沉默。
郑岸走到院里的桃树下解了腰带掏出那物撒尿,魏慧才喝道:“郑岸,你个王八蛋,把你那东西给老娘堵上!”
程云玑和周锡嘴角抽搐,郑厚礼想着今晚一定得把郑岸踢下床,不能再让他跟自己和媳妇睡了。
在一个吉日,周锡写好婚书以玉佩为礼定下两家婚事。
郑厚礼看着婚书,自豪道:“我家也有个读书人亲戚了,看谁还敢笑我家是武夫。”
魏慧说:“贤弟,你才学好,要不替大郎取个字吧。”
周锡说:“这怎么好?还是郑兄来吧。”
魏慧:“他没读过什么书,你真觉得大郎叫岸是万事回头之意?是因为他在岸边生的。”她摸了摸肚子,烦闷道:“我都不敢生第二个了,要是在什么猪、屎、花狗旁把这娃生下来,依老郑那取名诗书,我可不敢想。”
“再说这婚书在,你是他长辈又是岳父,取个字沾沾进士的光,”她笑着说,“保不齐将来也能登那金殿,见当今天子。”
周锡拱手愧道:“惭愧惭愧,怎敢。”
郑厚礼驮着骑在他肩上的郑岸,掂了掂他:“郑妹妹,快谢过岳父。”
郑岸抓着郑厚礼的耳朵,笑着说:“多谢岳父。”
周锡见程云玑递来眼神,不好违拗,沉吟片刻便说:“大郎生于天卉河,天卉河古称应淮,蜿蜒千里入海,其域之辽阔,尽头纳百川。这大水,称淮,恰应他的名,不如取字应淮。”
“纵千里绵延观万海,亦有回头是岸为福运。”
郑厚礼喃喃道:“郑应淮,好听,”他揪揪郑岸的脸,“郑妹妹,好听吗?”
郑岸抱着郑厚礼的头,说:“好听、好听!”
郑厚礼笑着给郑岸举高高,来得兴时又把他往空中抛,郑岸则叫着让爹爹抛高点,这样自己就能像鸟一样飞。
于是郑厚礼照做。
嘣——
一身蛮力的郑厚礼没收住力在抛高高过程中,郑岸头撞在了过门梁上,当即昏死过去。
郑厚礼见魏慧还在内里和周锡夫妇说话,心想:完了,我儿要没了。
当即探了下郑岸鼻息,见还活着,松了口气,立马抱着儿子去找冯平生。
但那声撞击声还是被魏慧发觉,她骂道:“郑厚礼,你有病啊——你儿子很多吗?”
郑厚礼喊道:“娘子等我,儿子还有气。”
几日后,郑厚礼率军出征。然烽烟一起,细水不可解。
盛夏黄昏,现今整个南苏州内人心惶惶,因那战事频发,北方连失六城,无不对那胡族军队闻风丧胆。大家都是马背上长起来的人,对各自实力自当了解,这一战打起来,远在长安的那老皇帝能调兵撑多久?
周家院外这两日总能见到不少逃向南方的百姓,程云玑在廊下缝一件孩童样式的外袍,细线穿梭在绸布上,发出噗噗的声音。
郑岸抱着只兔子玩闹,魏慧忽略那些院外嘈杂,轻扑着团扇,说:“平生说你不久便要临盆,得多休息。”
程云玑面色较之以往还要苍白,笑着说:“我怕孩子出生和长大没衣服穿,我这个做母亲的多给他留几件也好。”
魏慧说:“你做的这些够孩子穿到六岁了。”
程云玑莞尔一笑,看着院里活蹦乱跳的郑岸,说:“嫂嫂,你怕蛇吗?”
魏慧斟茶,斟茶时她的耳环轻声响动,“最可怕的是人,天神座下,万物皆有灵性,蛇从来不是可怕的。”
这时院门忽被推开,俊美脸上沾着尘土的周锡疾步进来,朝廊下两人说:“敌军已过辽水,攻下了不远处的灵云城向南苏州奔来,这儿怕守不住了。”
茶碗摔在地上,登时四分五裂,魏慧起身愕然道:“什么?那有老郑的消息吗?他们离我们不远,应该能来支援吧?”
侍女们一听,登时也慌了。周锡给家中仆役散钱,让他们快些回家,而后道:“军报说郑兄他们陷入了敌军包围,怕是来不及,这大军马上就要到了。城东有百余士兵护送百姓离开,嫂嫂也快去收拾东西吧。”
魏慧脸顿时一白,眼前发黑往后跌去,周锡和程云玑忙扶住她,周锡把她扶在胡床上,说:“嫂子,大局为上,先保住自身和孩子,局势稳定后郑兄定会找到你的。”
看着天真烂漫的儿子,魏慧当机立断:“好!”她忍下眼角的泪,“我先回去收拾东西,并通知平生,你们也快些吧。”
屋内,周锡将程云玑的衣物和银钱收拾好,再将她给孩子做的那几箱衣服装好,边收拾边吩咐:“你近来睡不好,路上别太累,嫂子娘家在松漠草原,你们先去那儿,若草原也患难,就进长城去太原,若走得远可去洛阳避难。平生兄的妻儿在洛阳游玩,他会保护你们进长城的。”
说到最后,他话音里都带着一丝哭音,程云玑抓住周锡的手,说:“你不跟我们一起走吗?”
周锡抱住程云玑,说道:“我乃南苏州司马,怎可在此时弃疆土不顾?”
程云玑道:“你不走我也不走。”
周锡沉声道:“如意,听话,你先走,等城守下来我和郑兄就去找你们。”
程云玑只把头埋在周锡肩头不说话,手臂上的力亦在收紧,周锡叹道:“我跟你一起走。”
太阳落下,只留一抹余晖在天际散开,长街上的百姓驾车骑马,各带儿女逃命。
周家门口,冯平生驾马车,魏慧把程云玑扶上车,回头催道:“锡弟,快些。”
周锡疾步出来,把家中剩余的饼和糕点交给魏慧,跪下磕头道:“日后要麻烦嫂子照顾我夫人,程家是江南长洲世族,嫂子若能将她送到江南,程家必有重谢。”
“哎呀!贤弟,你这是做什么?”魏慧想扶周锡,却见程云玑想下车,周锡立马喝道:“平生兄,拦住她!”
冯平生轻而易举地就拦住大肚子的程云玑,魏慧见周锡眼里尽是决绝,深叹一气,和冯平生一起把程云玑塞进了马车里,探出车窗挽留道:“一起走来得及。”
“我须得与此城共存亡,否则上愧对君王,下有负……”
“别念诗了,”魏慧打断周锡的话,“你有什么话快跟如意说吧。”
看着车内已潸然泪下的妻子,周锡笑着说:“瑛娘,你先回家,我荡平叛军后就去找你。”
程云玑双眼红肿,怔怔地望着周锡,蓦地将手伸出车窗,哽咽道:“士业……”
“是我周锡对不起你,让你跟我背井离乡,”周锡握住程云玑的手,用充满家乡味道的吴语轻声道,“还受这么多苦,我……我有愧你兄长嘱托。”他的泪水砸在泥土里,似一朵梨花绽开。
“我和孩子等你回来,”程云玑拿出一片鳞片,说:“这个能保平安,你收着。”
郑岸依偎在魏慧怀里,察觉有水滴落,便折了截袖子给魏慧擦,低声道:“娘,爹呢?”
魏慧搂紧儿子,说:“爹在后面,等会儿就来了。”
郑岸点点头,摸了摸魏慧已显怀的肚子,说:“你要听话。”
周锡接过鳞片,颤抖着唇在程云玑额头亲了下,说道:“等孩子满周岁,我就会来找你。云玑,我爱你们。”
黑云压城,大军来犯。周锡用力地把程云玑推回车内,转身进院,喝道:“快走!”
冯平生喊道:“兄弟,你保重!”
车轮响动,程云玑扒着车窗想跳下去,却被魏慧和郑岸死死拽住,她望着长街上周锡的背影哭喊:“周郎——”
车轮声远去,周锡才转身踮脚看马车,踮脚看不到他就爬到树上,直到马车消失在余晖里,才擦净眼泪下树进屋拿起佩剑去了城墙。
南苏州偏僻,城墙不过是一些土块和砖石所垒。兵士给周锡穿好盔甲,南苏州刺史给他长弓和箭囊,严肃道:“郑三和你妻子走了吗?”
周锡俊逸的眉目现出决绝,望着那如潮水奔来的大军,说:“走了。”
刺史拍拍他的肩,说道:“多挡一会儿她们就能多跑几里路。”
周锡搭弓,用火苗将箭矢点燃,他站在城墙之上,迎着风瞄准那首领。
如火流星划破更古不变的长夜,沉寂又古老的塞外大地又响起了喊杀声。
周锡立即拔刀喝道:“死战不退!”
“不退——”
离开南苏州第三日,程云玑一直昏昏沉沉,就算睡着了也在不停流泪,魏慧怕她哭伤眼睛,就撕块单衣沾了凉水给她敷着。
敌军如山来,踏破辽水两岸的平静,谁都知道当今天子年迈,朝中诸位皇子争权,河西、剑南战事频发,损军几十万人,更莫说这天高皇帝远的塞外草原。
至此一听战事,许多人都往长城内逃,能逃一段路是一段路。
“喝点水。”魏慧低声说,“别把眼睛弄伤了。”
“这是什么地方?”程云玑浑浑噩噩地醒来,见数百人躲在一家破庙里,满怀期望地问魏慧:“士业和郑大哥追上我们了吗?”
魏慧眼眶发红,吸了下鼻子说:“巫闾守捉城下的一个村子,他们还没追上,许是得等会儿。”
程云玑神情黯淡下去,冯平生把自己外袍脱了垫在地上给她俩坐,自己则抱着郑岸,低声道:“别想那么多,说不定马上就有消息了,你俩有孕,别太伤怀。”
逃出来三天,百姓们尚有些吃的,有些人见冯平生一人带着俩孕妇,心下不忍还分他们些牛羊肉。
冯平生道谢回敬几张大饼,他把牛肉煮成一锅烂糊粥,给程云玑、魏慧母子一大碗,自己一小碗呼噜着。
程云玑没什么胃口,却挨不过腹中饥饿,勉强吃下,吃到最后,郑岸还给她分了小半碗。
深夜,呼噜声震天时,一阵急促马蹄声传来,睡在门口的几名兵士持刀出去,随即喊道:“哎呀!是南苏州的兵!”
一语激起千浪,众人纷纷醒了,围上去询问战事如何,他们什么时候能回去?
程云玑和魏慧互相搀扶着走到庙门口,冯平生抱着郑岸,冯平生嗓门大,率先问:“南苏州司马周锡怎么样了?”
那兵士浑身都是血污,哇的一声就哭了,喊道:“周司马和使君都死了!他们守了三天,最后自刎殉国!”
程云玑拨开人群,揪起那小兵衽,问:“你是不是看错了?小兄弟。”
兵士摇头,说:“周司马那样好看,我不会记错,我们几十个是他临死前拼命送出来的。”
程云玑凄然一笑,登时失力,跌坐在地上,泪似断线珍珠般掉落,魏慧和冯平生赶忙扶起她。
魏慧轻声道:“如意,兵士的话不可全信,锡弟吉人天相,一定没事的。”
到如今,谁也不知道辽水那边的模样是何,魏慧也在等待郑厚礼的消息,她现今都不敢去问那些逃来的百姓消息,生怕听见任何关于郑厚礼身亡的事。
程云玑木然地点点头,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知道,他会没事的。”
但下一瞬程云玑喉间腥甜上涌,急火攻心。
泪水流尽,程云玑已哭不出来,她吐了好几次,将那腹中吐得空空只冒吐黄水才罢休。冯平生见她这样不敢赶路,便在一破屋歇下,让郑岸照顾两人,自己出门采药。
程云玑扶着肚子蜷缩在墙角,几日的颠沛流离让她已清瘦许多,红润的面颊只剩仅剩皮肉包住骨头,双眼微凹愣愣地看着地上的夕阳。
“如意,吃点东西。”魏慧用一口锅煮了点野菜汤,泡了两块肉饼。
程云玑摇摇头,起皮嘴唇吐出沙哑的话:“我不饿,你们吃吧。”
魏慧忍下眼泪,说:“你两天没怎么吃东西了,这样下去大人受得了孩子也受不了。”她摸上程云玑的手,却发现一片冰凉,“手怎么这么凉?现在可是盛夏,你别吓我。”
程云玑牵起嘴角笑笑,反握住魏慧的手,轻声道:“嫂子,我没事,让我睡会儿吧,睡醒了我在吃东西。”
魏慧颔首给她披上氅衣,让郑岸出去捡了点柴回来燃了个火堆。
彼时已快黄昏,幽幽黄光遛进破窗,照在程云玑心如死灰的脸上,魏慧摩挲着她的凉手,说:“平生说你这样大悲大恸对身子不好,伤悲多了,到时生产怕要费力。”
程云玑说:“嫂子,生孩子疼吗?”
郑岸趴在魏慧脚边,乌黑明亮眼睛盯着程云玑,魏慧笑着掐了把他的脸,说:“生这么大个臭小子,能不疼吗?不过我看你身体好,想必不会疼的,所以你现在好好养养,吃点东西,等到了营州,我给你用人参补补。”
程云玑眼泪顺着眼角滚落,她笑着说:“嫂子你真好。”
魏慧擦去她的眼泪,说:“嫂子的好还多着呢,以后你就知道了,快睡吧。”
程云玑笑着蹭了蹭魏慧的手,阖眼睡去。
“婶婶什么时候醒?”郑岸挑着一缕程云玑的长发捋顺后编辫子,见光影已从她发顶移开,好奇地问:“她睡了好久啊,以后我媳妇会不会成个大懒虫?”
魏慧:“……”
“你能闭嘴吗?”她给了儿子一巴掌,把他搂过来,低声道:“郑岸,你这张嘴随谁啊,再这样下去我跟你爹迟早被你气死。”
“你们死了,我怎么办?”郑岸吊着魏慧脖颈,说,“我和弟妹
、媳妇就没有父母了。娘,你不要被气死嘛。”
几只飞鸟孤寂的鸣叫绕过破屋,魏慧苦笑一声揉揉郑岸的头顶,说:“知道了,撒开,我气都喘不匀。”
可四下无事,郑岸就学着冯平生那样开始做饭,把所有东西都丢进去煮。魏慧奔逃许久也累了,嘱咐儿子看着火和程云玑靠墙睡去。
魏慧再度醒来,天已黑完全,火上一锅黑乎乎的粥正咕嘟煮着,冯平生尝了口那粥觉着还不错,便盛了些给魏慧。
“如意怎么样?”魏慧喝了口那粥,只觉奇怪下一瞬呕吐感涌上喉间,放下碗就跑出去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