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轻薄
却只言话音落下,亭中登时静了一静。风从竹隙里挤过,铃舌轻撞,叮的一声,又归于无声。
便只余衣料相擦的细细窸窣——
若此时有人再来,便能瞧见亭里一幕:一身暗红衣裳的女郎把脸严严实实埋在青衣郎君胸前,两臂从侧下环过,将他腰背搂得极紧;
青衣郎君微仰着上身,半步不退,像是怕她再一失手受了伤,只以肩背挡着柱根的湿苔。
亭外相去不过两三步,一位紫衣男子立在廊下阴影中,未越阈,正俯首作揖,神色端整。
温玉先看住怀里的人,手臂不敢撤,只抬眼去端详来者。
对面那人玄青里衣,外罩紫纹对襟,腰间悬一方旧玉,玉面有细痕,并非新佩;靴面有雨后泥印,沿边干湿不一。
他眉目清清楚楚,不带浮气,站位略偏,避开了亭里二人正面视线,规矩周到。
温玉眼神在他面上一掠,隔了数息,才把声压下去:“表弟?”
原来来人正是他那远嫁去范阳卢氏的姑母膝下长子——卢珣。
若他没记错,他这位表弟自去岁高中后便调任安南都护府,任职于都水司下,那职名虽不显,不过七品小官,管的却是渠务与河账,专理度量丈尺、漕渠折银之事。
此职清苦,官阶虽低,却不容疏忽,常与户部、工部两处牵连,若有一数之差,便足以惹出一场章奏。
前月,工部尚书卢谦——也就是卢珣的叔父亲笔上疏,称北地漕渠账目需与户部对数,而户部正由顾尚书掌管。
此事关系漕项银折,须两部会勘。
卢谦念及侄子在外任劳,遂上表荐举,托顾家提携,使卢珣得旨自安南调回京师,升补都水监小京曹。
且瞧他如今这狼狈模样,一看就是昼夜兼程,风尘仆仆,这寒山寺是进京的最后一个歇脚点,后山的玄武堂有专门给世家男客歇息的厢房。
而若要去那厢房,必然就会经过此处,想来他定然也是来拾掇自己的,免得进京见了故人,瞧得如此狼狈,好丢脸面。
事实上,他们两人虽不算多么熟络,却到底有一层血亲关系在,今朝如果不是怀里这个女郎在,他是一定会和表弟好好寒暄一番的。
而说起怀里这个女郎......
温玉垂眸,正见怀中女子睫毛轻颤,像忍着气息,不敢出声。她把脸埋得极低,贴得很近,带起一股温热的气。
他不由自主弯了弯唇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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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头不说话,外头的卢珣看得不真切,也不敢真的仔细打量,只觉亭里两人依偎成一处。
念及往昔,他心中先是一惊——这位表兄向来寡言,不近女色,于礼法处处谨慎,何至于在佛门清处留此姿态?
心头方起疑,又立刻自否:温氏家教严整,表兄断不会行失礼之事。
十有八九,是他连日赶路,错过了府中报信,表兄新近纳采完礼——
此次不过是新婚夫妇行山失足,相扶片刻而已。
嗯,定然是如此!
念定,卢珣收敛目光,退半步,俯身一揖,语气平稳而清:“愚弟自安南回京,家书未及开拆,适才冒昧相扰。今日只为先行问安,既逢表兄表嫂,正当道喜。家中叙话,容他日再请。”
温玉听完这番话,微微一怔。
他原想着如何应对,偏那“表嫂”二字已落地有声。
怀里的人身子也轻轻一僵,手指不自觉收紧。
温玉抬眼,见卢珣神情端谨,语气平正,一副不疑不讶的模样,心里顿时了然——这位表弟多半真当了他成亲。
“你赶路劳顿,不必多礼。”
温玉语气沉稳,点了点头,神色并无破绽,“我方才上山歇息,倒不知你回京。既已至此,进京后再叙也好。”
卢珣又作一揖,道:“是。愚弟不敢打扰,先行告退。”
言罢,转身下廊。
靴底踏过青石,发出极轻的声,未几,脚步声已渐远,只余竹叶轻摆。
亭中重归静寂。
温玉低头,看怀里那团红影。她的脸还埋在他胸前,一动不动。
他轻叹,抬手拍了拍她肩头,语声压得极低:“人走了。”
顾言念仍未放开手,指节在他腰侧微颤。
又停了片刻,她才慢慢抬头,先往外探了探,左右张望,见果真无人,才一把松开。
甫一松手,她退得极快,仿佛被烫着似的,离了他半丈远,背抵亭柱,眼神闪烁。
温玉望着她,神色淡淡:“用完就扔?”
顾言念抬眉,理直气壮地道:“不行么?”
温玉点了点那仍在微颤的手:“行。可你要晓得——我表弟方才当你是我娘子了。”
顾言念一噎,随即冷冷道:“那你便说我是你外室也无妨。反正此后你我二人不会再见。”
再说了,又不是她让他表弟看到他们的,而且她为了不给他——其实很大程度上是为了不给自己添麻烦,她连脸都没露啊好不好。
如此这般,将来他要如何与他的家里人说,那都是他自己的事了。
左右,男人嘛,有个三妻四妾正常,有个红颜知己更是正常。
何况他还顶着这样一张招桃花的脸呢。
她心里是这样想,可话出口,她自己倒是一顿,眼神短促一收,又装作无事,移开视线。
温玉看在眼里,也不接她的话,只静静看她。
亭中风小了一层,铃声也细了。
两人一时无言。
半晌,还是顾言念觉得不自在,先开口:“招安既成,你打算如何与他们交代?”
温玉道:“你只说要随我回陇西小住。后事一概以书信来往即可。”
顾言念挑眉:“哦?你这是不见他们了?——你不是英国公府那边的人么?”
看他这般殷勤的为霍廷泽做事,想必也是有志向的,如今青梧寨招安是大事,他只要不傻,就该知道那是个香饽饽,该去多凑近管管才好。
怎么还反其道而行之了?
温玉淡淡一笑:“既然你我不会再见,也无干系了,你这般关心作甚?”
顾言念被他反手一带,哑了一下,别过头去:“谁关心你了。”
自作多情!
她顿了顿,故作随意,“我饿了。去吃斋吧。”
温玉看着她的神色,似笑非笑,并不让她把话题就此带开。
——他很好奇这女子的反应。
脚步向前,一步。
顾言念下意识退了一步。
他又进一分,她又退一分。
直到背脊触着亭柱,退无可退。
两人近在咫尺,衣角都几乎相擦。
温玉低头看她,声音低沉:“方才那句‘不再见’,你是真心的?”
也不晓得是何样的情绪使然,他便生就是问出了这个问题,可既然问了,大抵也就是想听个答案。
哪怕是看看小娘子什么反应也好。
顾言念仰着脸,眼神稳,语气也稳:“自然。”
温玉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一瞬,神色微沉,气息微凉:“当真?”
顾言念眉心一挑,声音不抖:“当真。”
两人相对,谁都没有退。
顾言念背抵着亭柱,冷气从衣料里透进来。
她能感到他身上那股热意一点点靠近,呼吸混着皂香,拂在她的颊边。
太近了。
而面前的郎君又忽然稍微俯身,一双眸子充斥着探索、甚至是好奇,更......像是想看清她的脸。
然这一动,距离便更近了。
顾言念呼吸一滞,胸口起伏得厉害。
她心里一阵乱——这人到底是要干什么?
神经兮兮的。
也不知是吃错了什么药,他这两日总是莫名其妙的做些暧昧不清的动作,弄的她心底痒痒......
难道是觉得她好拿捏?
还是觉得她看起来没经验,很好调戏?
这可不行!
她可不能输给这书生啊!
顾言念索性心底一横,一面想着到底谁怕谁……
一面踮起脚,极快地在他唇上碰了一下。
只是一下,然后很快退开!
她又没亲过别人,也不会甚么技巧,只是不想落了风头,也不过是蜻蜓点水。
只是这到底太大胆了些,饶是她面上看着再镇定,其实里头已慌作一团,心里只有两个字:
——糟糕。
她本意只是想堵住他那张嘴,不叫他再问,让她好像落了下风似的。可真这么做了,竟连自己都怔住。
心口乱得厉害,耳根发热,她一瞬间几乎不敢去看他。
气氛静得发紧。
顾言念强自镇定,猛地推开他。
“你这嘴太烦,”
她抬手擦了擦唇角,语气平平,耳尖却透出红意,“想是非要堵上才得清净。走,吃饭。”
说完,她不再多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走出几步,脚下微一绊,伤处又是难受。
不过是身形一晃,她只低声哼了一声,强行忍下,继续往前。
留下被“轻薄”后的温玉一个人在风中凌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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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这“凌乱”一直到了午后他二人下山都还没修整过来。
回程路上,天色将暮。
山门外的柴棚下拴着两匹骡马,一辆旧漆篷车停在石阶尽头。
僧人已与守山脚的马夫交代清楚,递上缰绳,道了路况与去向。
这车本是寺里接送香客之用,车板擦拭过,垫了新草。车内铺两只软垫,角落叠着一方灰蓝薄毯,旁置一小木盒,里头是一包跌打药与清洗纱布,是寺中香房所备。
温玉先试了试车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