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替我杀个人可好
苗青臻内心像是被温热的泉水缓缓浸过,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感动与涨满的情绪。
楼晟在他耳边低语。
他有些怔忡地想着,他竟然……不知道自己在楼晟心里,是这样重要的存在。
第二日,天光尚未大亮,天空只是渐渐泛起一层鱼肚白,如同铺开了一张巨大而素净的宣纸。
楼晟是悄无声息离开的,没有惊动任何人。
苗青臻便这样,在徐家暂时安顿了下来。
几日后,徐府办了一场不算盛大却足够郑重的家宴,气氛热闹而不失世家该有的庄重体统。
苗青臻和徐家几位主要的亲眷围坐在一张宽敞的红木圆桌旁,桌上摆满了制作精巧、香气四溢的菜肴。
楼晟坐在徐老爷子的左手边,而苗青臻则被特意安排在了老爷子的右手边,位置颇为醒目。
苗青臻怕苗扑扑年纪小,在席间吵闹失礼,便暂时将他交给府里一个面相敦厚、经验老到的婆子照看着。
徐老爷子亲自举杯,与他言笑交谈,话语间满是真诚的感谢之意。
他今年已年过五十,面容上刻着岁月的纹路,神态却格外慈祥温和,一双眼睛依旧炯炯有神,透着历经世事后洞察人情的通透。
他笑起来时,脸上的皱纹舒展开,带着一种波澜不惊的从容气度。
徐老爷他膝下并无亲生子女,但对楼晟这个外甥,却是实实在在当做自家晚辈来疼惜关照的,是个难得的好舅舅。
楼家在京城犯了事,徐老爷让他安心住下来,到底徐家曾经是皇商,庇护一个小辈还是可以的。
楼晟下方坐着的是他的两个表兄妹,一个唤林容宜,因着尚在闺阁,只匆匆露了一面便告辞了,一个叫林卓康,模样和楼晟有几分相似,苗青臻便多看了几眼,又只因着这位富家公子的表情总是出现着一股高人一等的傲慢感,眼神时而冷漠,时而盯人,嘴角带着一抹不屑和嘲讽的笑意。
苗青臻这么久还是第一次在徐家见到如此情绪外泄之人。
他看向苗青臻的眼神,自然也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与不屑,如同打量一件上不得台面的粗陋物件。
据说那位与楼晟母亲容貌酷似的徐三小姐,在得知楼晟回来的当日,便因情绪过于激动病倒了,至今未曾在外人面前露过面。
苗青臻安静地坐在宴席之上,他向来不擅长言辞,更不懂得如何在这种场合恰当地表达自己。
当徐老爷和几位长辈向他敬酒时,他都尽力将杯中物饮尽,生怕推拒会显得失礼,让楼晟难堪。
他在一旁听着席间众人谈笑风生,自己却插不上什么话,偶尔想开口,又不知该如何接续,导致整个人总显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局促与不安。
徐老爷温和地问起他们这一路上的经历,苗青臻便按照楼晟事先交代好的那般说了。
只道自己本是带着孩子寻亲,途中机缘巧合救了受伤的楼晟,而后一路相互扶持,护送他前来苍山镇。巧妙地隐去了他们在拱水村那段长达数月的、如同寻常夫妻般宁静度日的过往。
楼晟坐在他对面,偶尔投来目光。他看着那人,那双平日里总是显得漫不经心、仿佛对什么都提不起真正兴致的桃花眼里,此刻竟罕见地凝起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认真,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确认什么。
楼晟这人,有时候也会像现在这样,视线落在某个物体或者某个人身上,但那目光并非专注的凝视,而是带着点飘忽的、泛泛的意味。
于是总让人觉得,他并没有真正将眼前的事物或人看进眼里,更未曾放进心里,那层浮于表面的关注之下,是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心思。
徐老爷听苗青臻这样讲,继而看向楼晟道:“晟儿,苗先生既是我们家的大恩人,他寻亲之事,你要放在心上才是。”
楼晟笑盈盈地望着苗青臻说自然。
徐老爷喝多了,便又念叨了几句了惜蓝,便有下人前来唤老爷,说是商船在码头出了事,让他去看看。
徐老爷当即起身,嘱咐楼晟好好招待苗青臻,便先行离开了。
饭桌上顿时只剩下他们三人。
林卓康慢条斯理地拿着筷子,挑剔地拨弄着盘中那条清蒸鱼,眉头紧紧皱着,仿佛不只是在品尝食物的味道,更是在刻意寻找着某种瑕疵,那姿态,分明连带着在挑剔着桌上某个不合他心意的人。
他对着旁边侍立的下人,语气带着明显的不悦:“这鱼火候不到,根本没熟透吧?简直是多余端上来。”
苗青臻安静地看着,只见楼晟抬手,从容地夹起一块皮色油亮、肉质莹白的白斩鸡,稳稳地放进了林卓康的碗里,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情绪:“表哥,不如尝尝这鸡。肉色分明,口感应当嫩滑,肯定是熟透了的。”
林卓康却根本不接这台阶,直接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和手指,随即扔在桌上,起身冷淡道:“我去看看母亲,表弟慢用。”
说完便径直离开了。
转眼间,饭桌上只剩下楼晟和苗青臻两人。
楼晟仿佛无事发生,重新拿起筷子,耐心地将一块鱼肉中的细刺仔细剔干净,然后才将那雪白的肉块夹到苗青臻碗里。
苗青臻看着碗里的鱼肉,只觉得这一大家子人的相处方式实在微妙。
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他此刻更在意的是身边这个人。
在徐家住了不过半月,苗青臻平日很少出自己的院子,也无意打听徐家的是非。
奈何院子里负责洒扫的婆子嘴碎,说起楼晟的生母便滔滔不绝。
说那位小姐年少时便心气极高,容貌虽好,性子却傲,不肯下嫁寻常人家,对前来提亲的男子诸多挑剔。
后来遇上一位从京城来的大夫,据说是徐老爷子故交之子,她便跟着那人去了京城。
可惜不过几年光景,便香消玉殒,实在令人惋惜,而老爷子当初最疼爱的,也正是这个女儿。
苗青臻听着,嘴唇无声地动了动,低声喃喃念出了两个字,那是他从别处听来的、楼晟母亲的名字:“惜蓝。”
这夜,楼晟又悄然前来,手里给苗扑扑带了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
苗青臻看着他这般偷偷摸摸,心里不是滋味,便同他商量,不如他们早日搬出去自立门户,也省得楼晟总是这样深夜潜行,来回奔波。
楼晟听了,却没立刻答应,只是将脑袋深深埋进苗青臻的肩颈处,温热的气息拂过皮肤,心里虽有些心猿意马,动作上却克制着,并未过多唐突。
他只让苗青臻再耐心等等。
他生得白皙,面容干净俊朗,此刻微微偏过头,露出线条优美的侧脸,看向苗青臻。
他伸手,指尖轻轻挑起苗青臻的一缕墨发,在指间缠绕把玩,声音压得有些低,带着点冷意:“这徐府上下,除了舅舅,有几个不是表面客气,内里却警惕着我,巴不得我当初直接死在路上,回不来才好。我外公临终前明明给我留了份东西,如今倒好,全被他们想方设法吞了下去。也就我那个心思浅薄的表哥,喜怒还摆在脸上,其他人,个个都装得道貌岸然。”
苗青臻不太懂这些高门大宅里的明争暗斗,他心思单纯,只知道自己是真心实意地对楼晟好。
无论他是当初那个被他从山沟里捡回来、奄奄一息的落魄公子,还是如今这个逐渐恢复气度、看似意气风发的少爷,这份心意从未改变。
他们之间,保守着一个共同的、血腥的秘密,甚至在最为落魄艰难的时刻,也是互相扶持、依偎着熬过来的。
经历过那些,苗青臻对楼晟的信任和两人间的默契,早已坚不可摧。
他看着楼晟将苗扑扑视若己出地疼爱,更感受到当楼晟望向自己时,那眼神里不容错辨的、深沉的温柔。
每一次对视,苗青臻都仿佛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胸腔里失控的心跳,像有一团恒久不灭的火焰,在不断地膨胀、灼烧,让他既眷恋,又有些不知所措的慌乱。
没过多久,楼晟便在外头给苗青臻寻了一处僻静的小院安置。
小院围着青砖砌的高墙,院内石子铺地,中间放着一方石桌。
桌面的果盘里散落着几颗饱满莹润的葡萄,只是此刻,无人有心思去品尝。
“……别…现在还是白天……” 苗青臻想躲开,脸漫起一层绯红。
楼晟却没什么顾忌,语气里还带着明显的揶揄:“白天才好,看得清楚。你不是喜欢吃这个吗?等下次商船靠岸,我再多带些给你。”
他逼近些,非要问个答案:“你说,我对你好不好?”
苗青臻被他缠得无法:“……好…好……”
这般在白日里放纵,终究是失了体统。
楼晟看着他这副情动又羞窘的模样,只觉得有趣到了极点。
日子便这般不紧不慢地流淌。
苗青臻身边多了个随从,据说是从大街上买回来的,名叫阎三,眼神阴鸷得像条毒蛇,因家境赤贫,有个五岁的妹妹名叫袅袅,病得很重。
楼晟出面请大夫治好了他妹妹的病,也将这兄妹二人一并安排在了苗青臻这里照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