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桃花庙
中州城外有个桃花庙,破败许久。
破庙前种着一颗桃树,不知年月许久,长得与庙宇一般高了。
屋宇上还是旧日的枯草,偶有新绿夹杂其间。庙门正上方的匾额破朽,斜挂在半闭的门扇上方,早已看不清字迹。
里间屋顶已经坍塌半方,昨夜里下了小雨,如今断裂的房梁破瓦还在滴水。
所幸庙里唯一的一具神塑躲在最里面,虽也不堪,到底还留个痕迹。
姜行白还在瞌睡,一个没留神,在神塑顶上翻了个身,悄然无声摔到地上。
她先是一愣神,忽而迅速爬起来,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她皱眉扫了一眼周遭,杂草枯叶朽木烂泥,她摇了摇头,心下叹气。
“这日子当真是难过。”
她又抬头看了看神塑,泥塑的神像没了头,身形模糊,加上风雨侵蚀,尘灰堆积,如今只能勉强能看出是人身,连男女也未知。神塑手里抱持着一把简陋的桃木剑,时日长久,上面联结着蛛网灰尘,看着十分没落。
她不禁想起她也曾有一把剑,名唤碧落,上斩凶神、下戮邪魔……
可怜,都可怜。
自天界陨神之后,姜行白倒真没想过自己还有活着的一日。幸而留了一缕残魂落身到这破庙中,借着一点不知是几百年前剩下的香火,勉强做个游魂度日。
在附近游荡的久了,荤素不忌地闲听了一些奇闻轶事,正好一天夜里,有个犯了癔症的青年误闯到此处,困惑之际,姜行白想着积些善德于是开导了几句,就此被他当做了算卦半仙。
而此事又恰好一传十十传百,不断有人来此处寻问,慢慢的人们也摸出了规律,这神机妙算的半仙只在夜里出现。
姜行白灵机一动,顺势开始摆摊做生意。
卦钱嘛,也不贵,只需在庙门院里的香火炉里点上三支香,燃一沓纸。
虽说这得来的香火微薄,但集腋成裘积少成多,指不定她啥时候就恢复神身了。毕竟如今她一没肉身二没神力,再多的也做不了什么。偶尔她也会遗恨万分,若是当初能落身到了某座大庙里,现如今也不至于如此凄惨。
正想着,月色上来,虫鸣阵阵。姜行白撇去别的念头,去神塑后找来她摆摊的家伙——
一顶斗笠、一领破袍、半张烂旗,再无别余。
说来也惨,就连这三样显形之物,还得她在夜里借阴气才能使。再多的物件,她是动不了了。
刚戴好斗笠,披好破袍,夜风袭扰,姜行白眯了眯眼,看向被吹得吱呀作响的半朽庙门。夜雾上泛,寒月如霜,若她还是个人,这半夜三更的可不愿出门。
求签问卦一事,在此地算是一件辛闻秘事,来的人数额不定,时间不定。
“白先生……求卦。”
姜行白听着庙外人嗓音微颤,知道这是来活了。
来者名叫王狗儿,他也是多番打听得知城外桃花庙里有个半仙,占卦一事颇准。战战兢兢穿野过林,如今只见这破庙鬼气森森,他身子已是凉了半截,心生后怕。
忍不住又唤了一声,王狗儿缩着脖子,在庙外站立不定,又探头探脑地往里间觑了好几眼。正在踌躇之际,眼前忽而浮现半残身影,吓得他“嗬”一声倒退在地。
“白白白白白先生……!”
一笠一袍,半旗飘飘,凭空而现,无有人身,眼前不是鬼还是什么。呸呸呸,什么鬼,是仙啊!王狗儿忙地甩袖磕头,切切叫道:“显灵显灵!!!”
姜行白眨了眨眼,颇有几番无奈。
虽说装神弄鬼是下下策,奈何她只有这一策可用。
姜行白肃正了声音,冷然道:“先上供,再算卦。”
“是是是!!!”
来人连忙应道,点了香燃了纸,随后乖顺地立在姜行白面前。烟尘在夜雾里散不开,熏得姜行白流眼泪,好在面前人看不到她面容,威仪尚存。
仪式已过,王狗儿这才道来自己所求。他面上欣喜,先前的惧怕一时消散,只巴巴地望着面前飘悠在半空中的笠袍,
“俺叫王狗儿……”那人一一道明自己的生辰八字,半羞半怯,呐了半瞬,又继续道:“白先生,我实是求子无方,可我家女人怎么都怀不上……”
王狗儿觉得这半仙当真是灵,虽看不见半仙人脸,他只觉那审视的目光射在他脸上,纵是夜黑,然他终觉不堪,脸上烫意不减。
子嗣一事,为难为难。
姜行白一时间竟也无语。
术业有专攻,此事……该去找姻缘子嗣之神啊。
只是这话她如今却不能说。
姜行白掐指一算——其实她实不用掐指一算,当初在天庭与司命神学过几手,看点简单的命数,倒也不难。而今既是装神弄鬼,她便有些犯戏瘾了。
“你是入赘的?”
“……是。”王狗儿皱了皱脸。
“家中妻严?”
“……是。”王狗儿觉得喉中干渴。
“妻不欲生子?”
“……是。”王狗儿忍不住掩袖擦汗。
“……”姜行白更是无语了。
入赘人家里吃人家饭,又是一个妻管严,妻不想生自己又心痒痒……
那王狗儿急地欲哭,忍不住道:“白先生、半仙,我此生再无所求,只想听唤一声爹……还望白先生成全。”
姜行白腹诽,此事也不难,雇个人就好了,想听时便让人叫爹,如此多省事。
只是话却不能这么说。
姜行白咳嗽一声,“半年后你兄家生两子,他家贫难养,届时你与妻商量,此法可以周全。”
王狗儿先是一愣,还想说什么,又想到旁人说这半仙好善,解救之法更为周全,想了想,到底也没说什么。
他点点头,一一应是,又谢了几次,这才离去。
打发了王狗儿,姜行白回头看了一眼桃花庙,那庙中泥塑仿佛因着方才李狗儿的香火与虔信,悄然多了几分神韵。
不知何时才能重塑神身呐……
正在感叹之际,耳边传到木叶掠动声,她循声看向了下一个求卦者。
“白先生,求卦。”这声音如玉石一般清冷,姜行白半抬斗笠,正好对上一双点漆目。
月色疏朗,眼前人身披银辉,腰间插着一支玉笛,看着倒是十分正派模样。眉骨高耸,眼窝深邃,一双漆黑瞳孔似能夺人心魄,白净面皮又看得人心生爱怜。
姜行白按了按帽檐,躲开视线。她如今没有肉身,可不知为何,与面前人对视却仿如被人看透一般。
她道:“去上供吧。”
那人依言行动,随后走回她面前。
姜行白作势又看人命数,然以往对付凡人的招数,用在此人身上全然失效,她竟看不透他的来历。
姜行白也是冷静,问道:“叫什么名字?生辰八字几何……”
还不等她问完,对面人答道:“闻玄。”
斗笠半斜,她故意隔开人的眼神。
闻玄话语泠泠:“听说半仙天机神算,不如算算我此行目的为何。”
此话一出,姜行白倒有些了然了。她挑了挑眉,抬眼看向对方,唇角微勾,
“你是来砸场子的。”
闻玄忽而靠身,抽出玉笛往人帽檐一点,姜行白顺势后退,那半张破旗往后一倾,他答:“……准。”
好玩。她正愁自己每日待得无聊。她立正了旗,随后将手放在闻玄肩上——闻玄果然看向她手——掸开一片枯叶。
“公子既能视鬼,何必又故作正经。”
这话可真是颠倒黑白,姜行白却乐得自在。闻玄皱眉,只觉此人心思反常,退了几步,定定看向姜行白:
“你不是鬼……却也不是人。我不管你是什么,万物有常,不该你做的事还是勿要插手,乱了世间秩序。”
这便是在责怪她多管闲事了。
姜行白半抱着手,一副耐心模样:“非我多管,是他们求上门来。要不然,你把他们都拦在家里,替我断了根源可好?”
“你!”闻玄眼神寒冷,“我此番来此提醒你,你别不识好歹。”
“啊呀呀,多谢提醒,”姜行白顺势将人揽过肩头,措不及防这一遭,闻玄一个趔趄,面孔险些与人贴上——
“公子身上有好香……”
此话一出,原本的白净脸皮马上黑了脸,他挥动玉笛打开姜行白的桎梏,冷硬道:“简直无礼!若不是看你是个女子,我定要叫你付出几番代价!”
“哈哈哈哈!……”姜行白仿佛听到什么好笑的笑话一般,笑得直不起腰,连带着那张半旗也没立住,
“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