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残阳如血
寒水呜咽,裹挟着浮冰、断木和无数肿胀发白的尸骸,缓缓东去。浑浊的河水被夕阳染成一片刺目的金红,仿佛大地流淌着永不凝固的伤口。龙首原的厮杀早已止歇,死寂笼罩着这片刚刚吞噬了万千生命的巨塬。寒风掠过焦黑的木栅、崩塌的夯土、折断的兵刃,发出空洞而凄厉的哨音,如同无数亡魂不甘的叹息。
塬顶之上,尸骸枕藉。狄戎的、守军的,在最后的疯狂搏杀中相互纠缠、叠压,早已不分彼此。凝固的鲜血将冻土染成深沉的紫黑,浸透足有三寸之深,踩上去粘腻而冰冷。残破的旌旗倒伏在尸堆之上,被风扯动,发出布帛撕裂般的哀鸣,像一面面巨大的裹尸布。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混合气息——血腥、内脏的腐臭、金汁的恶毒焦糊、燃烧未尽的黑烟,以及无处不在的、冰冷的死亡味道。
萧宇轩独自一人,如同游魂般,蹒跚行走在这片巨大的坟场之中。他身上的甲胄早已残破不堪,凝固的污血和泥浆板结其上,每一步都沉重无比。额头的伤口结了暗红的痂,几缕散乱的发丝粘在颊边,更显面容枯槁。那双曾经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此刻空洞而茫然,倒映着尸山血海,却仿佛什么也映不进心底。复职的诏书、怀中的青铜匣、工奚的托付、荆芷的墨守…所有的一切,在这无边的死亡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如此遥远,失去了所有的意义和重量。
脚下,一具年轻的狄戎士兵尸体仰面朝天,灰蓝色的眼睛茫然地瞪着铅灰色的苍穹,嘴角凝固着一丝稚嫩的惊恐。不远处,一个守军老兵蜷缩着,至死都紧紧抱着半截断裂的长矛,矛尖深深刺入一个狄戎武士的胸膛,两人如同凝固的雕像。萧宇轩停下脚步,看着他们,嘴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他缓缓蹲下,伸出颤抖的、沾满血污的手,试图合上那年轻狄戎兵的眼睛,指尖触碰到冰冷的皮肤,却终究没能抚下那凝固的惊恐。他颓然收回手,指尖的冰冷仿佛顺着血脉,一直寒透了心脏。
他踉跄着,继续前行,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每一张曾经鲜活、如今却僵硬青灰的面孔。那些面孔,有些曾与他同饮一瓢水,有些曾在他帐下听令,有些曾向他投来信任或怀疑的目光…如今,都成了这片焦土上无言的控诉。他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是飞熊营的一名队正,昨日还在东三缺口处与他并肩浴血,用身体堵住钢闸的缝隙。此刻,他背心插着三支羽箭,俯卧在地,一只手还死死抠进冻土里。萧宇轩走过去,想将他翻过来,指尖却触到他早已冰冷僵硬的肌肉,那股力量感荡然无存,只剩下生命的脆弱与虚无。
终于,他走到了西翼崩塌的缺口边缘。那里,尸骸堆积得最高,如同一个小小的山丘。山丘顶端,一个魁梧的身影倚靠在一堆燃烧过的滚木旁,如同沉睡的巨兽。
盛果。
他仅存的右手依旧紧紧攥着,指缝间露出那枚干枯却坚韧的槐荚,仿佛那是他生命最后握住的全部意义。他的战甲破碎不堪,左臂那恐怖的伤口暴露在外,被血污和泥土覆盖,凝固成一片暗红。脸上纵横交错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覆盖着一层灰败的死气。他微微垂着头,双目紧闭,嘴角却似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释然的弧度,仿佛在说:“将军,俺…尽力了…”
萧宇轩的脚步钉在了原地。世界的声音瞬间远去,只剩下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缓慢的搏动,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他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挪到盛果身边,如同走向一个无法醒来的噩梦。他缓缓跪下,冻土冰冷的寒意透过膝盖直刺骨髓,却远不及心头的万分之一。
他伸出手,指尖颤抖得厉害,轻轻拂过盛果冰冷僵硬的脸颊。触手处,是毫无生气的冰凉,是生命彻底逝去的沉寂。那个在他最落魄时追随左右,为他断臂,为他浴血,为他以身为盾的兄弟,那个声音洪亮、性情如火、永远喊着他“将军”的汉子…真的不在了。
“盛果…”萧宇轩的声音干涩嘶哑,如同砂纸摩擦,低得几乎听不见。他试图呼唤,却只吐出两个破碎的音节。喉咙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所有的悲恸、愧疚、愤怒、绝望,都堵在那里,化作无声的哽咽,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低下头,额头抵在盛果冰冷的肩甲上,身体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没有嚎啕大哭,只有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从胸腔深处挤出,伴随着肩膀剧烈的耸动。滚烫的泪水终于决堤,混合着脸上的血污和泥尘,大颗大颗地砸落在盛果冰冷的甲胄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这无声的恸哭,比任何嘶吼都更加撕心裂肺。
不知过了多久,风似乎更冷了。夕阳沉入地平线,只留下天边一抹凄艳如血的红霞,将整个龙首原映照得一片肃杀悲凉。
谷衍和孙乾默默出现在不远处。谷衍怀中抱着那方冰冷的青铜匣,孙乾则提着一小坛浑浊的烈酒,捧着几支残破的断剑断矛。他们看着跪在尸山血海之巅、无声悲泣的萧宇轩,看着那如同沉睡巨兽般的盛果,眼中也盈满了沉痛与疲惫。这一战的代价,太过惨烈。
两人默默上前,将断剑断矛插在盛果身旁的尸堆之上,权当简易的墓碑。谷衍将青铜匣轻轻放在萧宇轩脚边。孙乾拍开酒坛的泥封,浓烈刺鼻的酒气弥漫开来。他先自己狠狠灌了一大口,随即默默地将酒坛递到萧宇轩面前。
萧宇轩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血污纵横,但那双空洞的眼睛里,却重新燃起了一点东西——不再是茫然,而是被巨大的悲痛淬炼过的、冰冷而坚硬的火焰。他接过酒坛,没有喝,而是站起身,踉跄着走到最高的尸堆边缘。
他俯瞰着这片被死亡彻底浸透的土地。残阳如血,泼洒在无边无际的尸骸之上,将断戟残戈、焦黑的木头、破碎的旗帜都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赤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