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同乡人
摘星楼外。
屈邵懒懒地倚在马车内,手中翻看暗探送来的前线战报。李承恩令众将死守城池不出,只等他走马上任,接过烂摊子。
不禁嗤笑,又想退羌人,又不想放兵权,真是又蠢又贪呀。
屈邵将战报递给陈戈,指尖撑着太阳穴,淡淡道:“去查查小女贼。”
“好嘞,主子。”陈戈取出火折子,特质的信纸一烧即燃,明明灭灭的火光跃动在屈邵的侧脸上。
苏远澄掀开车帘时,看到的正是这似画般的一幕。
都说红颜祸水,她看这蓝颜也毫不逊色。
但也只敢在心里腹诽,人乖乖坐到角落。
见她进来,陈戈识趣出去驾车,将空间留给二人。
屈邵瞥她一眼,从侧壁的多宝格里取出一包蜜饯,命令道:“坐那么远作甚?过来。”
苏远澄顺从地应了一声,往前微不可见地挪了挪。
屈邵气笑,直言道:“我素来爱洁,不会碰一个妓子的。”
饶是苏远澄素来定力好,此时也恼得咬碎了半颗牙。她向来信奉,女子的贞洁,从不在罗裙之下。听到那样羞辱人的话,难免怒火中烧。
就算她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妓子,也不会去贬低任何一个谋生存的妓子。
眼前人怒目圆睁,娇美的脸庞再次生动起来,不再是一张左右逢源的面具,屈邵不免有些失笑。
他也的确笑了出来,只是那笑声在苏远澄听来更像是阎王索命般可怖。
笑完,屈邵正色道:“我要你,不过是要你演一场宠姬的戏。”
苏远澄侧头看他,颇为诧异。戏?什么戏?
屈邵却是卖了个关子,将蜜饯丢给她:“一晚未曾进食,先垫垫肚子。”
苏远澄狐疑地接过蜜饯,取了几颗果仁饱饱腹,但越吃越饿,又每样都垫了垫。
屈邵就静静地望着她,不知在想些什么。
苏远澄性急,将将果腹,就启唇发问:“大人方才所说,是何意?”
屈邵接过她手里剩的蜜饯,丢回身侧的格子里,慢条斯理道:“你是个聪明人,我需要你做一出我与你主子背地交好的戏。”
她主子,莫不是戴士诚?背地交好,就意味着表面交恶?做戏,又是做给谁看?
苏远澄似乎不太明白他的话,但屈邵也不言明,随意道:“我要戴士诚死。作为回报,你会拿回你的身契。”
“小女贼。”
明白他早已看出自己假意屈从的伪装,且有一条更轻松的自由路能走,苏远澄当即不再掩饰,锐利回问:“我如何能信你?若是你败了呢?”
“哈哈哈哈,”屈邵大笑道:“若我败了,那你也活不了。端看你如何选了,小女贼。”
苏远澄直觉这其中有一盘大棋,她从不在没把握的情况下赌命,因而有些纠结。
襄镇太小,两人这一来一回便回到了屈邵暂住的酒楼,也是两人第一次遇见的地方。
“你且慢慢想。”屈邵跳下马车,吩咐道:“陈戈,将梓州战况写与她一份。”
“下来吧,小女贼。”屈邵想起女人层层叠叠的衣裙,礼貌转身,抬手欲接人下车。
既已决定不再伪装,苏远澄自然不愿故作娇滴滴的姿态,她掀起裙摆抱在怀中,手扶车壁,轻盈一跃,稳当当落地。
奔放的动作惹得陈戈和随行兵士迅速垂首敛目,转身退开半步。
见此情景,屈邵不禁笑骂:“果真是,不知羞。”
不等苏远澄回嘴,他便转身大步离开,远远丢下一句:“明日带你添置些衣物,且养精蓄锐罢。”
夜色已至,明月高悬。
热水沐浴过后,又吃下一碗酒楼后厨现做的鸡汤小面,苏远澄瘫倒在柔软的被褥上,油然而生的幸福感让她整个人都松懈下来。
不论前路如何,起码暂时衣食无忧,也不会被锁在深闺后院,甚至还可能拿回卖身契,假以时日再自立女户,参加科举,大展拳脚……
苏远澄开心地畅想着,忍不住将脸埋进被褥,虽然被抓成营妓,但好歹有了正常的身份,虽然被送给屈邵,但似乎有了脱离的希望。
心间的阴霾一扫而空,但身体的疲惫却层层涌了上来。
就这样抱着被子入睡了。
不去管什么战报,什么做戏,什么宠姬。
睡饱了再说。
*
醒来天已是大亮。
甫一出门,远远守在门外的甲兵就给她递来一份信函,说是陈副将吩咐送来的。至于被问到屈邵或陈戈去了何处,甲兵只道不知。
苏远澄也不为难,接过信函道谢,去楼下点了一大桌佳肴,账嘛,自然是记在屈将军名下。
边吃着,边打开了信函,里面是梓州战事简报,墨很新,应该是清早刚写出来的。
苏远澄嘴里吃着刚蒸出炉的狮子头,手里不紧不慢地翻着战事简报。
她一向喜欢边吃饭边看公文,虽然被家里的父母教育过多次,还是改不了吃东西要看点什么的习惯。
信里,陈戈只简要写了梓州两月之内连丢三城,哪哪将领被降责甚至褫职,梓州监军使李承恩上谏后更是连换三名主将,加派多名监军,掌宕城、永安军、襄镇三大重地,梓州军事势力尽落其手。
而今羌人围宕,李承恩主和,且军无主帅,宕城便死守不出。羌人遂四处祸乱,周围城池只得小规模出兵,却连连失利。朝廷特命屈邵为梓州主将,保宕州,统全军。
苏远澄并不精晓军事,但不难看出,战场指挥最忌分权,屈邵想解宕城之围,必得拿下前线军权,这最大的绊脚石就是主和的监军李承恩。
而要瓦解李承恩的军权,必从其麾下监军入手。其中宕城监军新至,且军民苦羌良久,为出战夺权轻而易举,而永安军远离前线,暂不足为虑,就只剩辎重粮草的储备重地——襄镇。
襄镇监军戴士诚恰是李承恩心腹,且掌襄镇已久,夺权最快的方法就是杀之。
若陈戈在此,必会惊讶于苏远澄的敏锐,她的想法几乎与屈邵同他说的一模一样。
只是苏远澄不明白,为何屈邵要做出与戴士诚交好的假象呢?还得是背地交好表面不和。
想不明白便不想了,同屈邵合作可能会将来死,但不合作立马就死,她可不信屈邵那种狠人会让一个探子活在身边。
优雅地啃完猪肘,苏远澄擦擦手,唤了小二进来。
“是你呀!”苏远澄一眼认出这是给她指路的小二哥。
没想到还能碰上美人,更没想到美人竟然还记得他,小二哥双眼发亮。
“是是是我,您您您又跑出来啦?” 小二激动得结巴,恨不得扇自己一巴掌,怎么总在美人面前出丑。
“扑哧,”苏远澄被小二又喜又惶的语气逗笑,“没有,我现在跟着屈大人。”
美人一笑,小二哥的心都要化了,他不敢再看下去,忙低下头盯着脚面:“您有什么吩咐吗?”
“我想买些话本,嗯……最好是妇人爱看的,”苏远澄暗示道:“再随便多买些读书人看的,混一起罢。”
“我办事,您您您放心!包您爱看!”小二秒懂,香艳的话本他可帮着买过不少,买些正经书打掩护他也是懂的。
“那多谢你了,”苏远澄抿唇笑:“书钱跟饭钱记一起吧,多记些,就当你的跑腿费。”
“好嘞,谢您赏,我马上去办!”小二马不停蹄地跑出门。
不多时,一箱藏在典籍下的话本就送到了苏远澄房间。
她兴奋地翻了翻,四书五经、历史军事,甚至天文地理都有,对小二哥的满意更上一层。
随手从箱子下翻出几册话本,放在枕边。而后细细过了一遍箱内典籍,从中选出一本当朝杂学汇编,这更像本科普类的书,纷纷杂杂地讲了律法典范、官阶制度、本朝事记、各地风情等等,极适合对这个世界一知半解的她。
郑重地读完半本,已近黄昏,苏远澄扭了扭微微发酸的后脖,忽然忆起屈邵似乎说今天要带她出门,可却一天不见人影。
另外,昨天的合作,她也未告知屈邵她的决定呢。
也罢,先填饱肚子要紧,中午的蹄膀实在是可口多汁。
苏远澄松快松快半僵的身子,将典籍还原成未翻阅的模样,开门下楼。
两名甲兵仍守在楼梯口,苏远澄好奇地凑上去发问:“你们为何一直守在此处?不用跟着你们将军吗?”
不等甲兵回答,陈戈的声音就从楼梯转角飘然而至:“为了防贼……四天前有贼偷闯主子的房间后,就派人守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