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簪子
(十六)
人生最开心的时刻是在五岁,这种事听起来莫名有些可怜。
李商陆实在记不清到底是什么事,她觉得童年每一天过得都挺开心的。
家中就她一个女儿,爹娘年近四十才生下她,故此加倍疼爱,他们感情极好,从不吵架黑脸,也不会对李商陆发脾气说重话。
他们家境不错,她爹在外经商有一支商队,往返各个城池卖药材,似乎也正是因药材结识沈家人,彼此互受过恩惠,才结成了两家之好。
不缺钱,不缺爱,李商陆这棵小草便肆无忌惮无拘无束地疯长,每日都要玩得浑身脏兮兮才回家去。
譬如此刻。
小丫头抹了把脸上的泥,从李商陆身边跑过,没跑多远,忽然停下动作,朝那只围着李商陆绕圈的小犬看来。
“小黄,干什么呢?”
她视线丝毫没有停留在李商陆身上,就好像根本看不到他们存在一样。
李商陆蹙眉望着她,耳边传来沈长异平静的声音,“幻境里的人看不到我们。”
果然如此。
小黄听到主人的呼唤,登时调转方向朝小丫头跑去,兴奋地汪汪叫着。
小丫头把它抱起来,稍觉奇怪似的在李商陆他们停留的空地处瞥了一眼,什么也看不见,她没放心上,抱着小黄走进屋内,声音清脆,
“爹、娘,我回来了!”
李商陆立在原地,竟有种近乡情怯之感。
“进去看看吧。”沈长异低声道。
幻境便是如此,让人提前适应这些能够引人沉迷其中的场景,日后再遇到魔修类似的手段,便不会那么猝不及防。
沉默半晌,李商陆挪动步伐,缓慢靠近了门边,一道爽朗的男人笑声隐隐约约从房间里传出来,似乎在聊什么趣事。
不对,听声音……怎么不像她爹?
“是我爹。”
头顶倏然传来声音,李商陆吓了一跳,抬头看向沈长异,却见对方眼眸微亮,透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欣喜。
两人鬼鬼祟祟地靠在门边,李商陆不自在地推开他,“靠这么近干嘛,他们又看不见,直接进去就是。”
说罢,她不再理会沈长异,抬脚迈进房间里。
这是东屋的书房,临窗一张黄花梨书案,案上搁着只紫金方炉,正袅袅吐出香气,是用上好的苍术、艾叶加之甘松细细研磨出来的药材熏香。
椅子上站着两个男子,其中一位身着月白直裰的衫子,手中折扇轻摇。另一位穿着竹叶青澜衫的,则侧身倾听,不知听到什么趣处忍不住低笑起来。
“哟,商陆回来了。”那身穿月白衫子的正是李商陆的父亲李寒烨,他一把将小丫头从地上抱起,仔细拍去她身上尘土,笑眯眯道,“又上哪爬树去了,让你娘知道又该担心你。”
爹……
分明是如此稀松平常的场景,李商陆眼眶又忍不住热起来。
“你少管我了,李寒烨,我让你带的桂花糖糕带回来没有?”小丫头抱住他的颈子,言辞凿凿地说着,“这回你再敢忘记,我明天就不去学堂了。”
李商陆脸上微微泛红。
是了,她从小便是如此没规矩的。
十几岁才学会喊爹娘,在这之前,只喊爹娘的名姓。
然而男人听着她的话却丝毫不恼,忍不住发笑道,“真对不住,我又给忘了,不过……”
“不过什么?”小丫头没好气地瞪着他。
李寒烨将小丫头搁在地上,指向对座的男人揶揄道,“你去问问那人,兴许他有,我方才看到他怀里藏着几块。”
小丫头狐疑地望向对座的男人,直到现在她才发现家里来了外人,而且,不止一位。
那身穿澜衫的瘦高男子捧书而立,而在他身旁,瑟缩着一个拄着拐杖的小孩。
和男子截然相反,他胖乎乎圆滚滚的,只是面色苍白,好像生着病。
察觉到小丫头的视线,那小孩脸上忽然通红一片,害羞地躲到了男人身后去。
男人温文尔雅地含着笑意,看向李商陆的眼神慈爱极了,他从怀中取出包糖糕来,俯身递去,“来,商陆。”
小丫头眨了眨眼,没有接过那糖糕,“你是谁?”
“我?”男人轻咳了声,竟认真地介绍起自己,“我是你父亲的朋友,沈康年。”
“沈康年……这名字好难听。”小丫头皱了下眉,“你没有小名吗?”
沈康年思量片刻,沉吟一声,“那商陆叫我一声世叔吧。”
“世叔,这小名也好难听。”小丫头不客气地从他手里拿过糖糕,拆开包裹的竹绳,递给他一块,“这糖糕算李寒烨欠你的,我先吃,下回他买了还给你。”
闻言,沈康年和李寒烨对视一眼,两人皆忍不住低低笑出声来。
李寒烨自豪地望着他,挑了挑眉,“我说过吧,我家丫头厉害着呢。”
沈康年笑意沉沉地望着小丫头,低声附和,“是啊。”
她一进屋,整个房间都好像亮堂起来,扫去所有沉闷与冷寂,如此灵动跳脱,活色生香。
相比之下……
沈康年垂眸望向身后躲藏羞涩的小孩,心底叹息一声。倘若没有那怪病,他的孩子兴许也会是这样活泼生动的。
“长异,快出来见商陆妹妹。”沈康年宽大的手掌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肩头,温声道,“来时路上不是一直念叨着想见妹妹,去陪她玩吧。”
小孩在他温柔的鼓励下,小心翼翼地走出来,望向小丫头,“商陆妹妹……我、我叫沈长异。”
噗嗤一声。
李商陆终究没憋住笑出来,她想起来了,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沈长异的那天。
那时沈家刚刚搬到这座小城,前来拜访她家。
如今看来,这小胖子长得一点也不像现在的沈长异,小时候分明看起来可爱多了,脸上肉嘟嘟的,嵌着双漂亮水灵的眼睛,女孩似的。
在她身旁,沈长异有些不好意思地垂下眼,他不喜欢自己那副样子,病殃殃,又很胖,和自幼便是美人胚子的小商陆比起来实在难看极了,两个人站在一处,他甚至有些滑稽可笑。
两个小孩从房间里走出,小商陆打量着面前的小胖子,上下扫视片刻,对方忐忑不安地扎着头,不敢看她。
“你会斗蛐蛐么?”
“不会。”
“翻花绳呢?”
“也不会……”
“爬树?”
“我不能爬……”
小商陆踹开脚下的小石子,语气嫌弃,
“真没劲。”
话音落下,小胖子浑身僵硬起来,就连幻境里的沈长异也呼吸微顿。
两个小孩谁也没再说话,小商陆宁愿在院子里陪狗玩,也没有再去找沈长异搭话。
孩童便是如此直来直去,喜欢一个人便会想跟他玩,不喜欢一个人便不会再理。
幼时的小长异站在院落一角,默然无声地掉着眼泪。
可怜巴巴的,像被丢下的小狗。
李商陆实在不觉得这是什么最开心的回忆,至少沈长异那副委屈可怜的模样看起来没什么值得开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