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遐思
夜色渐浓,贾母院中早已点了灯。
王夫人端坐着,将元春的话细细剖明,只略过自己那些私心算计。说罢便垂首,眼角余光却悄悄打量着老太太的神色。
贾母垂眸望着案几上跳动的烛影,半晌不语。
烛火将她满头的银丝镀上一层暖光,却衬得神色愈发肃穆凝重。正静寂间,忽听“啪”的一声轻响,原是灯烛结了个灯花,猛地爆开,溅出几点火星。
贾母幽幽叹了口气,终于开口:“元春在宫中这些年,果然见识不同了。”
王夫人屏息凝神地等着下文,却见老太太又陷入沉思。她心里七上八下,到底不敢随意开口,只慢慢捻着腕间的佛珠。
贾母的目光虚虚落在半空,心底却已颠来倒去,掂量了几个来回。
她原是钻了牛角尖,满心盘算着凭玉儿的品貌才情,加上姑苏林氏的清贵门第,纵有父母双亡这一节,如今既得长公主青眼,便如同添上最重的一块砝码,有了几分底气,去那万人瞩目的地方,争一争太子妃之位。
这是一场值得一搏的豪局。
争赢了,便是母仪天下的泼天富贵,贾府与有荣焉。即便时运不济争输了,退一步,也还有宝玉这门亲事垫在下面,总归委屈不了她心尖上的外孙女。
可元春这番话,却似在她眼前另辟了一条蹊径。
细细想来,长公主若真存了疼惜黛玉的心,为她择一位皇子做正妃,实在是再妥当不过的安排。虽比不得太子妃尊贵,却也是堂堂正正的王妃,金册玉宝,体面十足,任谁见了都要道一声好。既不辜负长公主这番抬举,也全了黛玉的身份体面。
这般想着,贾母心中渐渐明朗,紧抿的嘴角也松动了几分。
王夫人一直小心观察着老太太的神色,此刻窥到了转圜之机,心下稍安,便试探着轻声接话。
“依媳妇愚见,若能得配皇子正妃,尊贵体面两不亏欠,已是极好的造化了,比那……”她适时收声,转而道:“比那不着边际的,反倒踏实。”
贾母何等精明,岂会听不出这话里的意思。
她深深看了王夫人一眼,昏黄的烛光下,那目光如有实质,一分一分沉下去,直压得王夫人招架不住,不由自主垂了眼,贾母这才缓缓开口。
“造化?那孩子自小没了爹娘,我原只想将她留在身边,寻个知根知底,能容她怜她的人家,平安顺遂地过一辈子,便是最大的福气。如今这般被推着往前走,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王夫人心头一紧,捻着佛珠的手微微用力。她听得出老太太话里的不舍,更怕老太太因这不舍,再生出将黛玉配与宝玉的念头。她正欲再劝,却见贾母摆了摆手,显是不愿再多谈此事。
王夫人只得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垂首默然。
荣庆堂内,一时只闻烛火轻微的噼啪声。
贾母微阖着眼,在心里细细掂量着两位皇子。
大皇子英武不凡,年纪轻轻便自请去了边关历练,这份胆识倒是难得。只是他母亲不过是位贵人,位份既低,在宫中便少了倚仗。想来也正是因着这个缘故,才迟迟未定下婚事。若玉儿许了他,边关苦寒,玉儿那般娇弱的身子……
思及此处,贾母眉头已不自觉地拧紧。
再说三皇子,她倒是听说过不少。吴贵妃所出,最得圣上宠爱,听说文章作的好,性子也率真。有吴贵妃在宫中照应,玉儿的日子想必会好过许多。
只是恩宠太盛,未必是福。吴贵妃在宫中树大招风,连带着三皇子也处在风口浪尖上。玉儿若真嫁过去,少不得要卷入那些是是非非。
贾母将两位皇子的情状在心底比对了一番,一者根基尚浅,一者恩宠过盛。各有各的难处,却也各有各的机缘。
她疲倦地揉了揉眉心,只觉此事千头万绪,还需好生思量,遂朝王夫人摆了摆手。
“今日就到这里罢。你且记住,方才所言不过是咱们娘儿俩私下揣测,在尘埃落定之前,万不可走漏半点风声。”
王夫人忙起身应道:“媳妇明白。”
之后两日,贾母虽照常理事见客,却总有些神思不属。
直到第三日,贾母正歪在榻上小憩,忽闻窗外传来黛玉与探春的说笑声,只听黛玉声音清亮,比往日添了几分中气,透着股久违的松快劲儿,倒叫贾母心神一动。
她方坐起身,还未发话,两姐妹已一前一后进了屋。探春走在前头,利落地福了一福:“老祖宗安好!我们有个难题,特来求您拿个主意。”说罢,回手轻轻将藏在身后的黛玉往前推了推。
黛玉被她推得向前半步,却回过头,似娇似嗔地瞥了探春一眼,这才转向贾母。
“方才与三妹妹闲话,提及前番在长公主府赴宴,席间众人赏花作诗的雅事。三妹妹一听便起了兴头,说要在家里也结个诗社,不能只让外头的风光占了先。我们两个商议了半日,却不知该如何着手。我想着,老太太您见识广,年轻时什么雅集诗会没经历过?这才大了胆子,拉着三妹妹来求您指点一二。”
贾母见黛玉气色红润,往日笼在眉眼间的轻愁也烟消云散,心头先是一宽,涌上阵阵怜爱,又听她说起结诗社的打算,不由想起自己年少时在史家结社联诗的往事,眼角渐渐漾开笑意。
“你们这两个孩子,倒真会找乐子。这般雅事,我岂有不支持的理?明日就让凤丫头给你们安排一处清净院落,备齐笔墨纸砚,再添上几样时新果子。咱们府上的姐妹,连同宝玉、宝钗,一个都不许躲懒。”
她执起黛玉的手握在掌心,只觉得指尖温热,不似往日冰凉,更是宽慰了几分:“刘院判果然圣手,我们玉儿这身子,总算调养过来了。”
贾母略一沉吟,又道:“既然要起社,不如就此好好热闹一番。白日你们作诗,晚上传小戏子来,拣那文雅的戏文排上两出。一来全了你们的雅兴,二来也是为玉儿康健贺喜。”
探春喜得连连拍手:“还是老太太想得周全!我这就去告诉他们。”
“且慢。”贾母含笑唤住她,“既是正经结社,总该有个名头。方才听你们说,这念头是从长公主的赏花宴上得来的?那日宴上既是以白海棠为题,不如你们这第一社,就还以它为题,结个海棠社,既应了当时的景,又全了如今的雅,你们觉得可好?”
探春眼睛一亮,笑道:“老太太这个主意真是妙极了!海棠社既雅致,又点明了咱们这社的缘起,再妥当不过。”
黛玉抿唇一笑,眼波流转间带着几分俏皮:“外祖母想得最是周全。只是那白海棠诗,我既已在外头作过,今日倒想偷个懒,不如就让我替诸位品评,当个公正的考官可好?”
探春接过话头,赞同道:“正该如此!林姐姐在长公主府拔得头筹,今日这海棠社由姐姐执掌诗坛,再妥当不过。”
这话传到各处,众人都觉新奇有趣。宝玉第一个拍手称妙,宝钗也含笑点头,连迎春、惜春都露出期待的神色。
次日一早,王熙凤便亲自来请:“蓼风轩都布置妥当了,文房四宝,时新果品一应俱全。老太太特意吩咐,今儿个谁也不许打扰姑娘们的雅兴。”
众人说笑着往蓼风轩去,但见临水轩窗尽开,书案依次排开,案上花笺,端砚,湖笔摆放得整整齐齐。
黛玉在主位坐了,其余人各自择定位置。待丫鬟们研好墨,她环视众人,浅笑道:“既然都齐了,咱们这海棠社便开始罢,就以白海棠为题,请诸位各展才情。”
众人领题,满室静了下来。
只见宝钗从容,探春敏捷,不过一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