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去噻
星城开往京市的高铁上,虞念将毛毯盖在陈凤英膝头。师父消瘦的脸贴在车窗上,一动不动地望着飞速后退的湘江,戏班子的行话叫“望家乡”老艺人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时,总会多看几眼故土。
“师父,喝点水。”虞念拧开保温杯,里面是她特意熬的冰糖雪梨,甜香漫出来,“节目组帮我们挂号了,明早第一个看诊。”
陈凤英回神,摆摆手,突然剧烈咳嗽起来,胸腔起伏得像风箱。虞念慌忙拍背,指尖摸到师父突兀的蝴蝶骨,像要刺破那层苍老的皮肤。三个月前还能压场的铁嗓门,如今喘得像漏了气。
陈凤英把带血丝的纸巾攥成团,纸团在她掌心显得格外大,“说了不来,我这把老骨头不值当……”
“您说什么呢!”虞念猛地提高嗓门,又慌忙压低,眼圈泛红,“当年我爹走后,是您一个人撑起戏班子把我拉扯大。现在……”她喉咙发紧,摸到包里的报告,【疑似恶性】几个字像烙铁,烫得她手心发麻。
列车穿过隧道,黑暗中传来陈凤英轻哼《李三娘》的调子,苦情戏的唱腔在车厢里回荡。这出戏讲女子寒窑十六年等夫归,虞念鼻子一酸,想起师父总说:“咱们唱戏的,命越苦,嗓越亮。”
——
京市西站VIP通道前,《国潮新声代》的副导演李成早已带着两名工作人员等候。见虞念推着轮椅出来,三人立即快步迎上。
“陈老师!路上辛苦了。”李成恭敬地鞠了一躬,双手递上一束新鲜百合,“知道您喜欢淡雅的花,特意选了不带香味的亚百合,怕刺激呼吸道。”
身后的工作人员训练有素地接过行李,一人轻扶轮椅把手:“陈老师,我们准备了全电动轮椅,您试试这个更省力。”
虞念警惕地打量着他们,目光在橙色百合和轮椅间转了圈:“节目组怎么突然……”
“周兴野老师特意交代的。”李成压低声音,像说什么秘密,“他说接非遗传承人得有接非遗传承人的规矩。”
陈凤英轻拍虞念手背时,指腹的老茧蹭过徒弟汗湿的皮肤:“丫头,扶我起来。”老人颤巍巍站直,黑色的对襟衫被热风掀起边角,竟对着京市站作了个标准的戏曲揖——腰弯得恰到好处,既显敬意又不失风骨。“老身陈凤英,谢过诸位抬爱。”
李成慌忙躬身回礼,后腰撞到身后举横幅的工作人员。湘绣的杜鹃花在灯影里簌簌颤动,那是星城市花,此刻倒像从故乡飞来的蝶。
“我们先去医院。”虞念把师父接回自己带来轮椅,紧握轮椅把手,“合约补充里写明了可以落地就诊。”
工作人员的手在对讲机上悬着,犹豫不决:“但周兴野老师那边……”
“让他等着。”虞念推起轮椅就走,她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天大的事,也得等我师父看完医生。”
——
医院的走廊人满为患,虞念蹲在CT室门口的塑料椅旁,手机屏幕被节目组消息刷得发烫。
她打开微信群“国潮新生代”,捡重要的信息看。《国潮新生代》赛制说明被置顶:
【第一阶段:非遗VS潮流对抗赛】
①4组传统艺人vs4组潮流艺人
②两两PK(节目组指定),观众投票输赢。
③败者下轮必须融入对方元素,一起合作完成表演。
“果然是要拿我们当噱头……”她接着往下划过。
突然,一条陌生短信刺破屏幕:【呼吸科赵教授团队明早9点会诊,带资料到住院部7楼】。
她指尖发颤,专家号至少排队三个月。正要回拨,电梯“叮”地一声打开,周兴野戴着鸭舌帽和口罩,长袖衬衫把手臂纹身遮得严严实实。他低头划手机时,锁屏画面一晃而过:虞念去年在岳麓书院演出的剧照,檐角风铃正悬在她肩头。画中人,晕颊霞熏。
“你……”听到开门声的她条件反射地抬头。
“别声张。”周兴野把就诊卡塞进她手心,塑料边缘硌着她掌纹里的黏汗,“明天会诊完直接来录制。”转身时,虞念瞥见他通话记录最上方标着【老古董:已拒接17次】,红色数字比大字报还醒目。
“为什么帮我们?”
电梯门即将合上的瞬间,周兴野突然用花鼓戏《讨学钱》的调子唱:“小娘子哎—你莫嫌我调门荒(慌)!”尾音故意甩了个滑溜的“哭腔”这是花鼓戏丑角常用的滑稽唱法,路过护士果然噗嗤笑出声。
虞念耳朵狠狠一颤,被钉在地上。那荒腔走板的“荒”字,像极了她七岁那年。
师父的戒尺敲在旧戏台木板上,“啪”地截断她拖长的尾音。
“悲腔要沉,滑腔要飘!你这是剁辣椒呛了喉咙?”
二十年过去,这走音的弧度竟分毫不差。
黑色商务车在医院VIP通道前停稳,车门上印着《国潮新生代》的logo,场务第三次看表时,玻璃门终于开了。虞念推着轮椅走出来,陈凤英腿上盖着蓝印花布毯子,那布料旧得发白,却洗得干干净净。
“陈老师!”场务小张小跑着迎上去,鞠躬时领带差点甩到鞋面上,“我来扶您上车。”说着就要去接轮椅。
虞念身子一侧,不动声色地挡开:“师父腰不好,座椅得放平。”她听到师傅清嗓的声音,又问,“车上备水了吗?”
“都备齐了!腰垫都有,导演特意交代按一级演员标准接待。”小张拉开车门,请陈老师上车。
虞念弯腰给师父系安全带时,瞥见座椅侧袋里插着本《星城花鼓戏经典唱段汇编》。封底贴着出版社标签,上面“周兴野工作室采购”几个字格外扎眼,那个“野”字的最后一笔拉得老长,像匹脱缰的马,一路狂飙。
车子驶过长安街时,陈凤英突然拍了拍她的手:“念念,开窗。”
虞念刚要反对,老人已经按下车窗。凉风混着冰糖葫芦的叫卖声灌进来,那拖得老长的吆喝声在虞念耳中再熟悉不过。
“是‘叫头’的调门!”陈凤英眼睛一亮,干瘦的手指在膝盖上打起拍子,“你听这拖腔,跟《刘海砍樵》里‘胡大姐’的起音一模一样!”
虞念愣住了那卖糖葫芦的老汉的吆喝声,尾音确实拐着花鼓戏特有的弯。前座场务的手机突然震动,屏幕上跳出一条短信:【买两串糖葫芦,裹糯米纸。陈老师喜欢吃山楂。】发件人:周兴野。
——
第二天早上,医院的阳光斜切进VIP病房,在陈凤英银白的头发上镀了层金边。虞念给师父梳头,桃木梳齿总卡在打结的地方,像是在扯她心里那团乱麻。
“手抖什么?”陈凤英从镜子里看她,老花镜滑到鼻尖,“当年你第一次登台,我给你梳刘海都没抖过。”
虞念勉强笑了笑,眼睛却不住地往床上的节目流程表瞟。下午四点《国潮新生代》带妆彩排,现在都十点半了,师父的专家会诊还没消息。
“陈凤英老师家属在吗?”护士推门进来,“赵教授请您去会议室。”
会议室里,五位白大褂围着灯箱上的CT片,黑色的光影在他们讨论的脸上转来转去。虞念站在一旁,双手攥成拳头,指甲都快掐进掌心了。
直到听见“可控制”三个字,她的手指才稍稍松开,掌心全是汗。
“不过需要立即住院治疗。”赵教授推了推眼镜,好言相劝的说“考虑到患者年龄,我们建议今晚就……”
“不行。”虞念脱口而出,声音在安静的会诊室里显得特别突兀,“师父今晚必须参加录制。”见医生们皱眉,她急忙解释,“我从来没在师傅不在的时候……”
“小同志。”赵教授突然改用湘南话,尾音带着德市腔的软糯,“我外婆是常德丝弦艺人,晓得你们这行当的难处。”他写下一串号码,笔尖在纸上顿出个墨点,“这是我师弟蒋旗,节目组医疗顾问,让他全程陪着。”
陈凤英突然抓住虞念的手腕,力道大得不像生病的人:“今天下午的录制,你自己去。”
“这怎么行!”
老人从枕头底下摸出个红绸包袱,一层层打开时,那股沉木香在病房里漫开,里面是把湘南大鼓,琴筒蒙着蛇皮,弓上的马尾都泛黄了。这是师祖传下来的宝贝,师父平日连碰都不让人碰。
“《补锅》里兰英的唱段,你十六岁就学全了。”陈凤英把鼓塞进她怀里,蛇皮的凉滑贴着虞念的掌心,“当年我师傅走的时候,把这琴传给我说‘凤英啊,戏比天大’。如今该你扛着了。”
虞念眼眶发热,琴身上的蛇纹在掌心蜿蜒,像极了师父手背上凸起的血管。
“可是我……”
“啪!”陈凤英拍了下病床,唱起戏腔,声音陡然拔高,“莫学那檐下雀—”
虞念本能接唱:“志短翅又薄—”可最后的高音却哑在喉咙里,像根绷断的弦。
“你看,离了师父就不成调?”陈凤英笑起来,开始剧烈咳嗽,指缝漏出的纸巾上沾着刺目的红,“你听不听师傅的?”
“听。”虞念低头,看见琴弓马尾上缠着根白发,不知是师父的,还是师祖的。
——
下午三点的化妆间,虞念抱着湘南大鼓站在门口,自己的名牌被贴在离卫生间最近的角落,镜前灯坏了半边,剩下几盏中有的还接触不良地闪烁,把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