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开到荼蘼花事了
暮春的夜晚,风中已带了暖意,裹挟着御花园的馨香,却丝毫吹不散昭阳宫上空沉甸甸的死气。
消息悄无声息地飞遍了六宫——慕容舜华已彻底放弃,汤药不进,气息奄奄,怕是熬不过今夜了。
谢清裕那边毫无动静,只冷冷传来一句“朕不想见”。
我不知道这究竟是厌恶彻骨,连最后一眼都不愿施舍,还是在那深不见底的帝王心思下,终究藏着一丝无法面对、不愿承认的问心有愧。
或许两者皆有,又或许对他而言,一个失去价值的痴缠旧人,生或死,都已无关紧要。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等待中,叶云歌却找上了门来。
她眼中闪烁着一种狂热的光芒,语气却刻意维持着一种虚假的平静:“娴妃姐姐,昭阳宫那位……怕是就在今夜了。你我与她,相识一场,在这深宫里纠缠了这么多年,不去送她最后一程么?”
你知道她没安好心。
她想去,无非是想亲眼见证仇敌的最终溃败,想用最刻薄的言语,践踏慕容舜华最后的尊严,以满足自己那因丧子之痛而扭曲、因复仇得逞而膨胀的报复欲。
拉上我,或许是为了多一个见证她胜利的观众,或许只是为了显得此行不那么刻意。
去看一场精心策划的羞辱?我疯了吗?
理智在叫嚣着拒绝,脑海中却不受控制地闪过十数年来的种种碎片。
那个初入裕王府时,明艳如火、骄傲恣意的身影;那个在御花园里与你争奇斗艳、寸步不让的少女;那个在请安时与你针锋相对、言语如刀的贵妃;那个即便在失势后,依旧挺直着脊梁,不肯低头的女人……
无论如何,那是与你在这四方宫墙内,纠缠、对峙、也相互见证了彼此最真实模样的小半生的人。
若是不能送她这最后一程,我始终内心难安。
我沉默了片刻,窗外的夜色浓稠如墨,最终,还是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好,我去。”
踏入昭阳宫内殿,一股生命缓慢腐朽的气息扑面而来,让我的胸口一阵发闷。殿内只点了一盏如豆的油灯,光线昏黄黯淡,更添几分阴森凄凉。
目光落向床榻之上那个静静躺在那里的人影,我看过去的瞬间,心脏骤然收缩。
那是我从未见过,甚至不敢想象的慕容舜华。
曾经顾盼生辉的面颊,如今深深凹陷下去,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蜡黄,干瘪地包裹着突出的骨骼轮廓。
那双总是明亮灼人、或嗔或怒、流转着无限生机的眸子紧紧地闭着,眼窝深陷,只剩下两团青黑阴影。
那身她最爱的绯色宫装,此刻松垮地套在她枯槁的身体上,空空荡荡。
生命的气息,正从她这具形销骨立的躯壳上飞速地流逝,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许是听到了我们走近的脚步声,她竟缓缓地、极其艰难地掀开了沉重的眼皮。
她的眼神起初是浑浊空洞的,没有焦点,但在看清来人是我和叶云歌时,死寂的眼底竟陡然迸发出一丝极其微弱又异常执拗的火焰。
我没想到,她竟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强撑着用手肘抵着床榻,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将自己的身体,勉强撑坐起来了一些,虚弱地靠在冰冷的床柱上。
她甚至在生命最后的时刻,还想维持住浸入骨血里的最后一点体面与骄傲。
“呵……”她发出一个气音,声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习惯性的嘲讽,“你们一个两个,都来看本宫笑话?”
叶云歌立刻上前一步,脸上绽开一个无比畅快的笑容,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狰狞。
“笑话?”叶云歌的声音尖利,“慕容舜华,你看看你现在这副样子,人不人,鬼不鬼,还有谁愿意来看你?嗯?”
她越说越激动,“报应,这就是你的报应!你们慕容家功高震主,不知收敛,你在后宫嚣张跋扈,目中无人,还害死了我的孩儿!如今怎么样?父兄死绝,自身形销骨立,像条没人要的野狗一样,烂死在这冰冷的昭阳宫里!真是苍天有眼!”
她积攒了多年的怨毒在这一刻尽数倾泻,甚至俯下身,凑到慕容舜华耳边,用最刻薄、最恶毒的语气低语:
“还有陛下,你以为他曾经爱过你?别再做你那可悲的梦了!你蠢了一辈子,到死还看不明白吗?他从来就没爱过你,你不过是他用来安定你父兄、用来平衡前朝的一枚棋子!如今,成了一颗用完了可以随手丢弃的弃子!你所有的痴心,所有的骄傲,在他眼里,都是笑话!”
慕容舜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死死咬着那已经干裂出血丝的嘴唇,浑浊的眼中翻涌着巨大的痛苦与屈辱。
“够了!”我忍不住出声制止,胸口因愤怒和一种说不清的难受而起伏。
叶云歌这些话太毒,太狠,连我这个旁观者都觉得刺耳锥心,更何况是弥留之际的慕容舜华?
我担忧地看向她,怕她承受不住。
我知道,此刻任何安慰的话语,在她所遭受的一切面前,都是苍白无力的。
我走上前,没有再看疯狂的叶云歌,只是轻轻握住了慕容舜华那只如今已是枯瘦如柴、冰凉彻骨的手,触感让我心头一颤。
我俯下身,在她耳边,用只有我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极轻极快,却无比清晰地说了唯一一句,或许也是她此刻最想听到的话:
“慕容将军府是清白的,我信。”
慕容舜华浑身猛地一僵,双原本浑浊空洞的眼睛骤然睁大了一些,充满了难以置信的神色,直直地看向我,仿佛要确认我话语的真伪。
她怔怔地看着我,看了许久,目光复杂难辨,有瞬间的动容,有深切的悲哀,但最终,却被一种更激烈的情绪所取代。
忽然,她猛地抽回手,用尽最后残存的那点力气,狠狠地推开了我,声音嘶哑,带着一种回光返照的清醒与激动:
“滚!景羲和,你给我滚!”
她指着门口,手指颤抖,“你这人太谨慎,太周全!明明心里比谁都想抓住权力,想往上爬,可又太受制于你那点可笑的良心!你不敢,你做不到!”
“你永远也做不出陛下那样真正违背良心、斩草除根的事!你这样的人,在这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能有什么好下场?”
“滚,我不想再看见你!看见你这副优柔寡断的样子,本宫就恶心!”
她剧烈地咳嗽起来,却依旧固执地指着门口,对闻声进来的宫人嘶吼道:“来人,把她撵走!”
然后,她转向叶云歌,眼神冰冷而决绝,“叶云歌,你留下。”
我完全愣住了,僵在原地,丝毫没料到她会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如此激动地斥责我,还将我毫不留情地赶走,独独留下了她恨之入骨的叶云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