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只有他知我脊背不弯
墨色中,嘶吼诤咛的声音随着脚步渐渐远去,只剩下暴雨雷声轰鸣而至。
风拍打在窗边,咚咚的声音不亚于夜里的小儿啼哭,惹人心头发乱。
“不用……”背上传来人微弱的叹息声,长庚步子一顿。
常熙明猛的回过头,看向雨幕中那个奄奄一息的老者。
杨志恒吃力的把头从长庚肩膀上抬起来,那双暮霭沉沉的黑眸定定的看向前方的少女,他用右手拍了拍长庚:“我左臂上的箭淬了毒,你们不用再奔波,将我放下来,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们。”
常熙明却看着长庚摇摇头,转身继续往前跑,口中还劝他:“左臂医治不了就砍了,只要命还在,你想做的事就还有机会去做。”
杨志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身子跟着长庚奔跑的步子一颤一颤的,他虚弱的把头靠回去,平静说:“妙仪,放我下来吧。我中箭过久,再一会怕是要危及心脉,等不到大夫了。”
常熙明跟没听见似的,脚步不停,可长庚看到她的肩一下子耸拉下来。
似乎是不甘于此,似乎是不愿接受结果,似乎是还想拼命抓住什么东西。
于是杨志恒开始在长庚耳边劝:“妙仪还小,意气用事。你是谢大人的下属,你当知晓若我什么都没招就死了,大理寺的人怕是不好交代。”
长庚和杨志恒就没什么交情,但他都这么为少爷着想了,这话更是目光长远合情合理。
于是长庚动摇了。
他在一处屋檐下停了脚步,看着不远处的背影,低低唤了一声:“二小姐。”
常熙明听到长庚这样语气的话心就沉了下去。
没有长庚,她根本救不了杨志恒。
暴雨还在持续,斗笠也失了用处。
只见暗淡的月影下,少女的背影慢慢的微小下去,像是原先的一座高墙在无声的注视中轰然坍塌。
少女没敢多思,立马转身,跟长庚一块往一屋子门口避去。
二人将杨志恒扶坐在门前。
杨志恒看了看长庚,又看向常熙明,他说:“我不知你们查到了哪。”
他很快的承认:“钱显荣的死是我设计的,秦楚思是我杀死的。”
即便之前就有了大概的猜测,可当真的从杨志恒口中说出来时,常熙明还是觉得喉间被什么堵住,发闷的紧。
“我只希望当年江行之的案子能被人重新翻出,还他一个清白。”
或许是毒劲发作,杨志恒拧着眉,痛苦的闷哼一声。
常熙明见状赶忙说:“我来说,若是哪里说错了您再指正我。”
杨志恒头靠在门上,似是泄了力而微微歪着,看着常熙明只点了点头。
“您和罗大人都不信当年江大人科举舞弊的案子,所以这么多年都想替他翻案,更是借了秦楚思的死让更多的人重视起这案子。”
“所以在秦楚思当上主试官的这一年,您从算计他的铺子开始,让他缺银而不得已跟学子勾结,坐实了舞弊罪行,以牙还牙,报了当年的仇。”
杨志恒点头。
常熙明继续说:“为了让计划能顺利进行下去,您安排了两人装作学子让钱显荣知晓秦楚思缺钱之事,又常说些看似劝慰实则激发他不甘的心思这才使他找上了秦楚思。”
杨志恒点点头:“钱显荣找上秦楚思那日我去了秦楚思家中,借拿往年大学士出的题卷给考生温习的由头,正是为了给秦楚思‘悄无声息’的运真题。”
他的计划缜密到所有的细节都亲力亲为。
“于是您传出钱显荣跟考官勾结的流言蜚语只为让另一寒门学子心感不甘,又用同样安慰的话叫人心生绝望,最终吸入你给的寐行香约了钱显荣而杀害他。”
杨志恒再次点头,随即补充:“冯抱朴为人正直,没钱显荣那般好骗。为了让他痛恨钱显荣我便劫了他递上去的举发信。”
所有的事,都跟常熙明昨日的推论大差不差,她蹲在杨志恒身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问:“那钱显荣是怎么到临平公府,你又是怎么悄无声息的杀害他的呢?”
钱显荣是冯抱朴在梦中无意识杀害的,可钱显荣没中药,不可能在杨志恒递刀之时没大喊大叫没逃跑。
杨志恒眯了眯眼,似是不愿看到常熙明犯糊涂,说:“自是我借冯抱朴的名义写信约他来。后又牵制住他,在他身后捂住他的嘴。”
常熙明一呆,很难想象到那晚的钱显荣看着自己最尊重的先生亲手把自己逼向死亡是何等绝望。
“与此同时,您亲自约出来的秦楚思也来了?然后被您杀害?”常熙明又问。
杨志恒不置可否:“刚杀害钱显荣,冯抱朴就失了药效昏死过去。”
年迈的老者忽然闭上了眼,是不是的蹙着眉,犹如在经历什么痛苦的事。
——
破败的府邸被夜风浸凉,断墙残瓦在月光下投出斑驳暗影。
杨志恒立在院中,手中染了血的刀刃映着冷辉。
不远处,两具躯体卧在沿廊间,一具早已僵硬,另一具气息微弱。
赴约而来的秦楚思刚踏入便顿住。
看着府中场景,他喉结滚动,眼底的惊惶藏不住,往后退去。
而下一秒,立在院子中央的白衣老人开口:“秦楚思,你还真有胆来。”
杨志恒是借钱显荣约秦楚思来的。
在官场上没多少渊源交集的两人却在此刻,站在这座荒弃的府邸里,都想起当年之事。
临平公的废墟上,二人似乎隔着时空,在互相对望着十二年前的还守着初衷的自己。
两人隔着满院死寂对望,风卷着枯叶掠过脚边,秦楚思噎住,将未说出口的质问与恐惧缠在半空。
不用杨志恒说什么,他就明白了这局是为何。
但他不跑,反劝:“都过去这么久了。证据摆在眼前,杨大人莫要为一个罪臣误了自个。”
蛰伏了整整十二年,在最后看着污蔑昔日挚友的仇人,杨志恒反倒发冷的平静,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他不受秦楚思的影响,自顾自的说:“十二年了。秦楚思,我终于等你坐上主考官的位置。”
秦楚思不再说话,被眼前的人看的发毛,心底叫嚣着要跑,可对上那冷眸时脚却怎么都迈不开。
“你良心受蒙,残害忠良。如今这罪行担在你的头上,你可同十二年前一样笑的出来?”
秦楚思没敢说话,杨志恒继续说:“你在信中看到临平公府四字时可有惧是冤魂前来索命?你站在这片废墟上可有想起这其中还有你的手笔?”
秦楚思咽了咽口水,看到杨志恒迈出脚步,终于,他的步子也有所松动了。
秦楚思惊恐伸手摆动,瞪大眼说:“杨志恒你莫要胡来!伤害朝廷命官可是死罪!”
“那你认不认罪!”杨志恒的步子变大,距秦楚思越来越近,忽的扯高音量,双目瞪起。
“认又如何?不认又如何?”秦楚思慌乱的转身向门口跑去,嘴里骂着,“疯子!”
可这样的气势在临平公府的门被人堵住后歇下了。
杨志恒好不容易走到了这一步,怎么可能眼看着人跑了?
“你认不认?!”杨志恒猛的扑向秦楚思,一刀狠狠插进他的手臂。
秦楚思痛楚的要喊,却被人死命的捂住嘴,刀间的力还未退,他疼的钻心,挣扎着点头:“认!我认!”
那股疼没在猛然席来,秦楚思冷汗直出,杨志恒唰的一下将刀拔了出来。
秦楚思痛得连呻吟都发颤,可恐惧攥着心脏,愣是不敢再高声。
“若想乖乖活命,就写下认罪书。”杨志恒早有准备的指了指一旁的纸笔。
秦楚思点点头,在他的注视下,单手书写。
那字迹歪扭潦草,杨志恒说:“当年是谁让你陷害江行之的都给我写出来。”
身后是刀,可秦楚思也不傻,知道这是唯一能救命的稻草。
他只写下当年之事是他受人之命而无证举发的江行之。
随即便停下笔,背对着杨志恒跟他讲条件:“我可以认罪,可当年是谁所谋划的,我明日亲自到国子监告诉你。”
杨志恒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
就在秦楚思有些自喜还能扼制住杨志恒命门时,后背忽的一痛,刀没入时,他喉咙里炸开一声压抑的痛哼。
男人双手捂腹,不可置信的想转过去看,却又在下一秒那后背的利刃剜着皮肉出去,又再一次迅猛的发狠的刺入另一块完好的皮肉。
秦楚思倒在血泊中半阖眼的最后听到的是杨志恒的笑:“就凭你也想跟我谈条件?无需你说,我自会找出那人。”
“十二次。”杨志恒睁开眼,喃喃,“我捅了他十二次。”
江行之,迟了十二年的报复,你可觉得晚?
当年的事情被大肆宣扬出去的时候,谢聿礼就已经跟她们说过会有什么危险。
杨志恒一定会被跟当年有关的人盯上甚至是灭口。
他精明算计,也肯定料到会有这么个局面,可他仍用自身的安危、用未知的前路去引当年幕后之人露出的尾巴。
常熙明声音沙哑:“以牙还牙的算进去一个钱显荣就够了,为什么还要让冯抱朴杀死他?”
冯抱朴是他作为一个祭酒,一个被天下儒生敬重的先生曾最得意的学子,常常被挂在嘴边,
可最后也是因为这位先生,让冯抱朴失去了科考机会,至今还待在牢狱中。
问到这里,杨志恒终于有所动作,他把怀中的一封信封摸了出来,那黄褐色的纸上还沾染着血迹。
常熙明接过,杨志恒紧紧抓着她拿着信封的手,语气虚弱:“因为我还需要时间,需要一个能让我找出是当年陷害江行之物证的证据。”
光凭秦楚思这位人证的认罪书可不够,十二年前江行之和人来往的书信是实打实的证据。
“我当祭酒前是太子太傅,在宫中住了许久。那时候我就怀疑江行之是不是被宫里的人害了,可我没寻到任何有关的东西。于是我就借口出了宫做了祭酒,开始在皇城里搜跟当年事有任何关系的人。”
他看了看那渗着血的信封:“我前段日子失踪便是去了瑞亲王府。还真被我找到了,可这信只有半份。王府里守卫森严,我险些死在那,最后还是被人所救才苟且至今。可我知道不能再躲了……”
常熙明被握着的手忽的用力,她望过去,就见那双浑浊的老眼中透出阵阵慈爱,杨志恒说:“秦楚思的认罪书在周安那,你们记得去拿。”
“这半封信虽不足以定谁的罪,可我保证当年的事跟瑞亲王府脱不了干系。”
说完这句话,杨志恒一下子就松开了手,重重的垂下去。
常熙明心一紧,喊道:“杨大人!”
长庚也看的心惊肉跳的。
杨志恒的眼还睁着。回忆起半年前的事太过投入竟忘却了毒药的滋味。
眼下他要做的事情做完了,也能放下心来面对即将来临的死亡了。
但他没露出一丝胆怯,唇角勾起一丝弧度,半阖双眼,看着街外急急雨落方显平静。
他记得第一回见到江行之时便是这样的天气。
那时候四面八方的学子提前进京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