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救姐路
柳花巷破败荒芜,少有人烟。
潮热夜风扑面吹来,叶拭微心焦更甚,拔出短刀,留意着避开赵寻真手臂所在,倾身架到沈璞玉脖颈间,打断他喋喋不休的嘴,冷声问话:“你只身来此,又假传秦王口谕,究竟有何目的?”
沈璞玉霎时收了方才气急败坏的模样,垂下眼皮谨慎小心地睨着脖间泛着银白冷光的刀身,斟酌用词说道:“我知道你们要做什么。”
叶拭微怕他使诈,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问他:“我们要做什么?”
沈璞玉哪里知道?他一计不成,心里没了别的盘算,又觉脖间刀刃已经压迫到皮肤,当即悲着一张脸,连忙告饶道:“侠女饶命!我就是过来凑个热闹,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完全不知道你们要做什么,也没有任何坏心啊!”
叶拭微与赵寻真对了个眼神,得到他传达过来的“这人的确爱凑热闹”的暗示,依旧佯作不信,有心与此人推拉两回,要摧毁他心理防线,于是道:“你方才还说自己偷了秦王令牌,现在又说没有坏心?那可是秦王令牌,你就为了凑个热闹,敢做出那等不要命的事来?当我会信?骗鬼呢吧!”
沈璞玉连声叹气:“我当然知道偷秦王令和假传口谕都是大罪。可我也不是傻子,这位赵大哥于马车前同秦王附耳密谈,定然是其心腹,要做的事必然也是秦王极为关切在意之事。我虽偷了令牌,却是实实在在过来帮了忙,届时功过相抵,如何不能全身而退?”
叶拭微垂眸睨他:“倒是有理。”
沈璞玉放下戒备,松了口气,“就是嘛。”
叶拭微出其不意又问:“所以你所求为何?”
沈璞玉眼睛紧紧盯着那缓缓后移的刀刃,随口回答:“和你春风一度,喜结连……”
他话语突然顿住,猛然抬头,脖颈间刺痛骤生,对上叶拭微含着氤氲怒气的眸,听她骂道:“你这混账!”
赵寻真瞠目结舌,一时忘了言语,心间却明朗了。原来上辈子他对自己那些毫无由来的怨怼和辱骂,皆来自于此?
顿觉好笑,又暗自庆幸,随即嫉妒横生,一想到他方才对叶拭微冒犯至极的狂妄言语,更是怒气不休,手臂坏心眼地使力收束,不经意间蹭到叶拭微手中短刀,立刻被划出一道血痕。
鲜血涌出浸染上他黑色衣袖,落下一片暗沉。
赵寻真却仿若未觉,只道:“你太放肆了。”
“干你何事!”沈璞玉倾刻间呼吸不畅,挣扎着去看叶拭微,费力说道:“我喜欢你,要追求你,这有何混账?”
叶拭微被他的理直气壮气得想笑,又记挂着赵寻真方才蹭伤的手臂,抬了抬手,让他放开沈璞玉。
沈璞玉一被放开,就嬉皮笑脸起来,对叶拭微道:“我真的喜欢你嘛,你别生气,你觉得我这样混账,我下次不说这话就是了。”
叶拭微没理他,摸出一方手帕给赵寻真包扎手臂,一扭头,就见沈璞玉拧着眉,神色变幻不停,一眼就能知道这人在想什么。
叶拭微没解释,只道:“你偷了秦王令牌,不是说要将功折罪,还不过来!”
沈璞玉得意地瞪了赵寻真一眼,那是一种极为熟悉的眼神,赵寻真上辈子见过许多次,当即映证了他方才猜测。
他如上辈子一般,选择了无视,抬步跟上去,并肩走在叶拭微身旁。
柳花巷尽头荒草丛生,破烂的背篓、木板和蓑衣等杂物在路两旁堆得很高,占据了极大一块面积,只中间留出一条可供人通行的狭窄小道,远远看去却有一种不合时宜的规矩与整洁。
于是墙角那里的杂乱就显得很不寻常。
背篓倒在地上,开口对着他们的方向,木板横七竖八铺了一地,暴露在月色下的部分,颜色看上去略深。
一抹粉蓝色布料勾在背篓内侧,在这无边夜色中极不起眼。叶拭微心头一梗,快步过去,伸手将布料拿出来,一再确认。
这是叶净渊带过来的一件衣裳。出发之前,她陪她一起收拾的行囊,没让吟春插手,她十分确定。
赵寻真看她表情,便知结果。他从怀里摸出匕首,在月光下折射出亮白的光,他蹲下.身,转动手腕,借着那光一点点查看地面。
终于,他捏着一块土站了起来,对在翻找背篓和木板想要找出叶净渊可能留下线索的叶拭微说:“这土不对劲。”
叶拭微已经发现手中那块布不像是被剐蹭下来的,裂痕完整,反而像是被人刻意撕扯而成。她不知道是否乃叶净渊所为,但又没找出其他线索,直起身来,顺着赵寻真匕首映照的光去看,却没看出什么结果。
赵寻真把刀递给她拿着,将土块在掌中碾碎,指着里面不同寻常的犹如细碎银箔一般的成分,“你看这里。”
叶拭微就皱着眉,不确定地道:“似乎是银子?”
话音方落,就见沈璞玉面色微变,嘴角轻微抽动了一下。
叶拭微:“你将功折罪的机会来了,知道什么,都说出来,别隐瞒。”
沈璞玉敛眉,神情纠结。
叶拭微思索片刻,想了想,扭头给赵寻真一个眼神。
赵寻真明白,她是要让自己以李问渠心腹的身份说话,当即道:“秦王心怀仁善,却因初入朝堂根基不稳、势单力薄。现下境况,唯有一条路可以破局,那便是立下功劳风光回京。如今你已经露出马脚,我二人必向秦王禀报。你当然可以选择现在杀了我们解除后顾之忧,但你应当知道,你动手之后反被我们拿下的可能更大。要做秦王身边的第一近臣,还是他风光回京路上的踏脚石……全凭你现在选择。”
沈璞玉抬头,顿了顿道:“我可以说,但我要知道,你们此行意欲何为。”
叶拭微笑着道:“方才他不是告诉过你……要让秦王立下功劳风光回京。”
沈璞玉点头,又问:“那你们来这里是为何?今日县郊那出捉拿叛徒的戏码又是为何?”
叶拭微简短道:“找人。”
“什么人?”
“那就不是你应该关心的了。”叶拭微说:“你只要告诉我们,这土块究竟有何深意?”
沈璞玉知道自己再问不出旁的,想了想,“你答应我一个条件,我就告诉你。”
叶拭微点头:“可以。”
“——别再说方才那些污言秽语。”赵寻真拔剑三寸,警告他。
沈璞玉瞪他一眼,指着赵寻真,对叶拭微说道:“事情结束以后,你把他赶走,从此不再和他出任务!”
他语气爽朗起来,透着一股少年人的志得意满与欢畅淋漓,又说:“我会随秦王一同回京,做他身边近臣……以后,你我搭档,势必天下无双!”
出任务?搭档?
赵寻真嘴角一抽,忍了好久才忍住,没当场笑出声。
叶拭微:“可以。”
沈璞玉这才道:“若我所料不差,这土块应当是虞阳山上带下来的。那里新挖出一脉银矿。”
虞阳山,临近开宝县,上面盘踞着江北第二大的匪落。
事情紧急,叶拭微扭头就走到最前面,“赵寻真!我们先回府衙!沈公子,麻烦你准备一些火药。”
叶拭微从自己来时包裹中翻出另一身与自己身上这套相仿的劲装,抓了条彩色带子塞进去,又找出黑色蒙面巾帕,连并一堆金疮药解毒丸止疼药,全都放进去,打包系好,拉开门走出去,头也不回地道:“走,我们去虞阳山!”
三人骑马赶路,一刻不停。
路上,叶拭微问沈璞玉:“那脉银矿是何时挖出来的?怎么没有上报朝廷?”
沈璞玉:“去年年底,未及上报便被虞阳山那帮土匪占地为王。我父亲几次围剿都没能成功,是以不敢上报。那脉银矿又短,且多是些方才你们看到的那般状态,品质不好,淬炼极为麻烦。不久后又逢水患,诸事繁多,顾此失彼,我父亲只得暂时放下。”
叶拭微:“几次围剿都失败?虞阳山上到底是些什么人?”
沈璞玉:“不好说,我曾跟着去过两次,他们看着凶神恶煞,但其实训练有素,排兵布阵都颇为谨慎妥帖,远非府衙卫兵所能抵挡。我曾怀疑他们领头的是战场上下来的将领。”
叶拭微犹疑问道:“我们悄悄潜入,有几成可能?”
“一成。”沈璞玉被赶鸭子上架,虽然心甘情愿,但也真的慌乱,这时候寻得机会,立刻便想劝他们回去认真筹谋一番再来,于是佯作恐惧地吼出声来:“方才我就想说,你们两个是疯了吗!单枪匹马不带随从就敢去闯!这和闯刀山火海也没有区别了!”
但那两人却另有一番考量。
因着之前审讯小厮,曾从他口中得知,他是奉了五皇子的命令,才绑架了叶净渊。
这就很容易想明白了。
李怀章要的十分简单,无非就是要李问渠同叶净渊之间因为所谓名声生出嫌隙。
又或者,单纯报复叶净渊,顺便摧毁李问渠与叶府的这场婚事,两边得利。
若是前者,如今的虞阳山,或许可能已经备好一出空城计,等着他们过去。
若是后者,救人则难上许多。
但无论哪个,叶拭微都确定,此事不可声张,不能再让别的任何人知道。包括现在他们身旁的沈璞玉。
他们只能这样过去,以现下单薄的力量,去闯那危险重重的虞阳山。
叶拭微没学过武,现在这些派头,看上去挺能唬人,但到了真刀真枪干仗的时候,她知道,自己没有多少能力。
只能依靠赵寻真。
“不管几成,我一定送你进去。”赵寻真扭头,轻声说道:“小姐信我。”
那四个字他几乎是用气音说出来的,方一出口,就被连声不断的马蹄声和呼呼的风声混合吞没,无人听到。
但叶拭微看到了。
她转过头,更加用力地扬起马鞭,朝着前方无尽的黑夜奔去,声音轻轻道出,随着她朝左微偏头的动作,落在沈璞玉耳边:
“沈公子放心,刀山火海不需你赴,只要你能在山下接应我们就好。”
那声音裹着风,似乎带上砂砾感,有一点哑,又因为她刻意压低,意外地显出种深沉味道。
沈璞玉不知怎么,居然听出来了一种深情意味。尽管他知道那完全不可能,但还是不由得深陷其中,认真回应道:“好。”
沈璞玉后悔了。
他没想到,这个“接应”,居然是让他一个人,将三匹马全部牵到虞阳山脚。
——马蹄声在夜里实在过于明显,极其引人耳目,他们想着可在虞阳山前八百米弃马,步行静悄悄赶至虞阳山。
但回来的时候,或许会有一场硬仗,这距离太长,跑着过来,变数太大。最好的方式,便是让沈璞玉悄悄将马转移至虞阳山脚。
沈璞玉无比后悔。
如果他没说好,那现在留在这里转移马的就应该是那个姓赵的,他就可以跟着一起上山,届时再展现一番自己的雄武英姿,岂不美哉?
他越想心里怨气越大,但转移马的任务倒是完成得不错,没有出现意外。
叶拭微和赵寻真的经历就不怎么美好了。
虞阳山没有给他们唱空城计,反而火把煌煌亮着,巡逻队伍不曾停歇。
二人刚至虞阳山脚,就碰上山匪夜间巡山,只能无奈钻到草丛之中。
时节近夏,又值午夜。
草丛中蚊虫蚂蚁实在不少,二人被咬出不少包。
叶拭微的包裹里有药,但巡山还在进行,他二人藏身草丛,任何一个举动都会引起响动,于是别说找药,简直连动手挠一下都不敢。
终于捱过这番巡查,两人蹑手蹑脚走出,赶在队伍分散守卫山头之前遛上了山。
上山的路没甚大意外。偶有几次,也被他们顺利躲过。
这时夜色太晚,游走在上山这条路上的土匪俱是迷迷瞪瞪直打哈欠,眼睛都快要睁不开。
两人迎面撞上一个土匪,急忙躲开,找地方藏身。熟料那土匪晃晃悠悠追随而来,正好停在他们藏身的树木之前,抬手就解裤腰带。
“……”
叶拭微偏开脸,须臾后听到一声闷哼,这才又扭头看过去,见赵寻真一手死死捂住土匪的嘴,将人拖了过来,按在地上,仰头看她:“蒙汗药?还是直接杀了?”
叶拭微去摸包裹的手一顿,垂了下来,“杀了。”
赵寻真也不含糊,立刻拔出匕首,动手对准土匪胸口,干脆利落就要捅进去。
头顶骤然落下一片阴影,是叶拭微蹲下.身来,抬手阻止了赵寻真的动作。
土匪瞪直着眼睛,惊恐万分盯着他们。
叶拭微:“告诉我今日你们绑上山来的那女子在哪里,我就放过你。”
赵寻真把刀叼在嘴边,手掌抚上他咽喉,来回移动找到位置,狠狠掐了一把,松开了捂住他嘴的手。
土匪立刻张大嘴就要喊人,喊了几句话方才发现,自己居然发不出半点声音,咬牙愤恨地怒视赵寻真。
隐约能听到牙齿碰撞的咯咯声响,赵寻真无辜地看回去,咬着匕首露出森然雪白牙齿。月光一照,更是骇人。
叶拭微:“快说!”
土匪循声扭头,那女人已经拿着刀要捅过来了!
脖子还在别人手中,腿也被人压着动弹不得,土匪悲愤欲绝,张开嘴说话——
依旧是没有声音,二人分辨他口型,得到答案。
叶拭微立刻攥刀捅向他胸口,却被赵寻真握住手腕,往上轻轻一提。
叶拭微看过去,赵寻真微笑着摇了摇头。<